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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就在明珠的眼泪中淌过去,哒哒伏在枕畔,紧偎在她身侧,偶时伸出舌头舔一舔她的手。温热软绵的触感就像那些曾经数不尽的微小幸福,具体是宋知濯的笑,闷沉的、爽朗的、愉悦畅然的、失落悲伤的,还有他数不尽的吻,他的手曾兜着她,如同翻转天地一样将她旋飞于空中,她甚至以为他的耳眼口鼻会是自己的千秋万代。
几不曾想,他们会恶言相斥,怒目相对,一霎甚至恨不得手中有把匕首,用来杀死对方,更有失算,那些涓细的幸福怎么就会在如今汇集成了一片苦海。
苦海翻浪,沉下去,浮起另一片沉寂之夜,突兀地响起淅索的开锁声,接着是吱呀推门声。
进得门内,夜合将一把梅花头的钥匙折回袖中,端了一只圆口碗搁到案上,望向黑榻之上。只见一轮满月悬在窗外,罩着楚含丹松发散缕的身姿,她慢转过面来,眉梢眼角,挂带着憔悴的迟缓的笑,“是什么?”
夜合将碗又捧至到榻案上,并一双竹筷递予她,“厨房里说没有奶房玉蕊羹,只给煮了一碗面,小姐先凑合吃了吧。”
“是没有、还是不给我做?”
一响沉默,答案立现,楚含丹笑一笑,挑起筷子扒一下碗中清汤寡水的面,又搁下,“宋知书将我囚在这里,难道连像样儿的饭菜都不给吃?即便是最末等的下人,也该有顿好饭吃,怎么回回我的饭菜里都掺了石子儿?”
倩影慢掠,夜合已坐到榻上,拉过碗来埋头细挑里头的石子儿,一壁冷笑,“小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还不是慧芳仗势欺人,如今奶奶被囚,她俨然就是这院儿里的女主人了,好不得了,竟叫人去厨房里打过招呼,咱们的饭食都叫她动了手脚。”
“哼,”楚含丹唇边荡出一缕讥笑,满目嘲讽,“说她是蠢货还真是蠢货,就会使这些烂招子。要是真恨我,不如下点儿毒药死我。”
夜合连连摇手,后将一指立在唇间,眼朝两扇门瞥一眼“嘘……,小姐轻声些,外头守门的人还在呢,仔细将话儿又传给慧芳,她又到这里来闹一场。眼下咱们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124。暗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茜纱上多了一个蹁跹的剪影,不知是风卷了哪里的叶扑来窗上,像一只失了前路的蝶,簌簌索索地扇着翅。
楚含丹的目光被这动静牵引过去,眼瞧着这只“蝶”垂死挣扎,随着风止,坠离了绮窗。这里的夜万籁沉寂,有这么一霎,楚含丹恍惚觉得自个儿要在这里坐成一竖石像。明儿、后儿、恐怕再后的每一天,她睁开眼,都是一丈的床五丈远的屋子,多一步也迈不出。
她有些木讷地细嚼着一束面,笑意里剐蹭着一点绝望,“如今我还怕什么?她要怎么样就来好了,无非就是作践我长长自个儿的体面。”
那面条寡而无味,实难下咽。她浅填两口,就推给夜合。夜合推拒着冲她抬抬下巴,示意她再吃两口。见她摇首,方接过来自食,一壁浅言,“我说句话儿小姐别不爱听。自打那夜将你关在这里,我打听过,爷就不曾过问一句。瞧这光景,你要翻身,恐怕也难了,总得想个法子才是,也不能就这样儿粗糠腌菜的过一辈子不是?你打小还没过过这种日子呢,就说这些时,连个炭火汤婆子都没有,冻得你都病了几场了?”
残烛一盏,恹恹地罩着四壁,楚含丹环顾着四下的墙,是一种长时间失去金齑玉粉装点的苍白,从前那些珠翠琅珰的岁月一一由墙面划过儿。锦衣玉食,打个喷嚏就能呛出一把碎银,提下眉头就能攒出一座金山,满院儿的丫鬟由她使唤,往来的下人都要看她脸色,种种风光乍离乍合,而夜合幽切的嗓音是唱诵它们的挽歌。
她仍在说,充满着不甘与遗憾,“你一直同我说的那些话儿,我也听进去了,如今我也不再提让你求姑爷的事儿。且说你关在这里,咱们楚家现是个什么境况你也不是不晓得,老爷外任,还就是小小的通判,夫人如今独理家里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哪里还顾及你?何况若是叫老爷晓得这档子事儿,依他的性子,反倒要让姑爷将你打死在这里,咱们又不比那童釉瞳,没个当皇后的姨妈做主,凡事儿就只能靠自个儿,也该打算打算才是。
“打算打算……,”楚含丹四壁游神的眼收回来,那些销金掉玉的过去就消失在她耳畔,面前仍旧是一只无色无花的土陶碗,盛着几缕清水面,难吃的叫人作呕。伴着夜合淅索的动静儿,响彻她游云一样缥缈的声音,“是该打算打算……。”
没有炭火去湿,屋内被春润出一股子霉味儿,夜合却闻不见似的,在长久的沉默中将那一碗面条尽数嗦入腹中。她收拾着碗筷,正要开门递出去,倏而听见楚含丹含混的一声轻唤,“夜合。”
她将碗筷放在圆案上,复又捉裙落下。楚含丹的眼抬起来,如她的嗓音一样,含着一丝含混的什么,“夜合,你去叫你哥哥去那市井烟花地里,给我买一些媚药来,药效要强,分量要多。”
“小姐要这脏玩意儿做什么?”
她未答含笑,夜合转转眼,恍然大悟,眉梢挂起喜色,“小姐这才是对了,纵然你对姑爷再无心,总要靠着他过日子,把他哄好才有你的好日子过啊。就说大奶奶,我仿佛听说,她这些时日子也不好过,大少爷常歇在千凤居,一连三五日不过去一趟,去了就是吵,你且瞧着,过不了几时,哪里还有她的好日过?转来转去,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大家都一样,只有巴结好了当家的爷,才能有锦衣玉食风光体面。我后儿就找人回去告诉我哥哥一声儿,小姐你且等着啊。”
“明珠同宋知濯不好了?”
“可不是嘛,我在厨房还听见人讲,今儿大少爷下令将禁她的足,想是后来为着体面,到底算了,却连东西都搬到千凤居去了。”
闻之如此,楚含丹面上渐渐弥散出一抹得意的笑,其中或又含一点复杂的怅然所失,“明珠从前儿跟我说话那腔调,还只当她能同宋知濯好一辈子呢。一辈子,哼,亏她想得出来……。”
志得意满一霎鼓胀了她的心甸,殆尽后,却有一种说不清的落寞升起来。
她曾见过明珠清澈的眼、盈盈含笑的欢颜,也见过宋知濯目及明珠一人的、残忍的深情,她见证过他们的情之起始、诗酒流年。偶时,她亦在心底不由己地相信过,他们会与自己满目疮痍的婚姻背道而驰,他们会一辈子。可最终,好像谁也不能成为“意外”。
某种意义上,她与明珠互相见证了彼此的三月一样出色的韶华,如今,她们好像都老了。满月在她略显倦意的面色间,渐渐坠落,浮起新的温暾。
第二天,楚含丹是被“哐当”一声推门声惊醒的。摇首帐外,隐约见着是慧芳气势十足的身影。夜合撩开帐,就见她一个飞云髻洋洋斜飞,髻尾坠着两串珍珠流苏,汹汹地荡着。朝下是一件胭脂红的掩襟绉纱褂,配着桃色海棠暗花留仙裙,裙开裙合间,就摇到了床前。
夜合忙赶下床,由黑檀横架上拿来一件藕色薄氅拢在楚含丹肩头,扬起威势的眼瞪过去,“慧芳,大早上的,你又要闹什么事儿?连个门也不晓得敲,还有没有一点儿规矩?”
“规矩?”慧芳指尖挂着一把狭长的梅花形镀金钥匙,被她风轮似的摇转起来,“还打量着你是奶奶呢?叫我讲规矩,只怕你没这个脸!我听说,你们主仆二人昨夜背着我说了我一筐不是?我耳朵好,正好叫我听见了,赶来问问你们,我哪里有不是?”
两帐已被挂起,楚含丹的双腿曲在裙里,不言不语。只夜合那眼远瞟着门外两个值守的丫鬟,愤懑不平地猛转回来,直指慧芳,“说了就说了,还说不得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不要脸学得些淫贱媚术才做了这姨娘。也不过是个姨娘嘛,虽是半主,却还是半个丫鬟,还真当自个儿是主子了?你辛辛苦苦跪在爷腿间服侍这样久,一张嘴只怕都服侍得泛了酸,爷可曾说要休了我们小姐将你扶正啊?”
屋内另站了两个丫鬟,门外又有两人,慧芳自觉当着人有伤体面,像被人扒光了衣裳让人瞧着一般。怒火腾起,扬着手就打了夜合一巴掌,“你既说规矩,我就来教教你规矩!你也不过是个丫鬟,平日里仗着你奶奶就对我们指手画脚,呸!不过是一窝淫妇!”
“你说谁是淫妇!”夜合反扑过去,拽着她一个斜飞的髻就往地上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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