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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山走到街上雇的马车,我倒是能走,只是大嫂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说到月贞,鹤年脸上便有些温柔笑意。因见他走路有些跛,又轻攒眉头,“大哥的脚怎么了?”
霜太太率先坐到饭桌上,眉心紧蹙,“还不是那澜丫头吓的,我说长成那样子就不要老抱着到处逛,偏你那霖二哥不听,吩咐奶母常抱着她出去。你大哥那天往那头去,在花园里撞见了,吓得他滑了一跤,现那脚踝还有些淤青。”
众人皆入席,鹤年瞟了他大哥一眼,胸中雪亮,歪着嘴笑了下,“母亲不要说这种话,澜丫头不过是个小孩子,有什么吓人?人但凡行得正坐得端,就没有什么可惧的。大哥是不留心踩滑了,怎么赖到个小孩子头上去?”
霜太太挨了儿子教训,挂着脸剜了他好几眼。巧兰是早就不敢张口说话了。此刻连缁宣也一下尴尬起来。月贞不是这里的人,夹在当中,比所有人还要尴尬,恨不能即刻抛下碗筷回那头去。
就是回去那头也未见得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那边厢琴太太听见门上来报月贞归家,本来有几分高兴的,待要吩咐厨房里做些好的来,不想门上小厮又说:“大奶奶先往那边给霜太太请安去了,约莫是要在那头吃了饭才回这头来。”
说不清因由,琴太太心里有些微失落,挥挥手就那小厮打发出去,自己歪在榻上看着对面窗户里嵌的一片日落。
前两日京里的于家回了礼,也来了信,信上主动提起看中了惠歌。本该由玉朴在中间传信的,但因于家在朝廷里做官,得了消息,说是要恩赐他们李家一份荣耀,只等着写联题字遣人送到杭州。于家见此事已有十分准,自然该拿出男方家的气度,主动写信说亲。
得了这准信,琴太太按说该高兴的,可那高兴里,又倍感凄凉。惠歌这婚事一定下来,少不得一二年里就要出阁往京里去,这家里的人更是所剩无多。纵还有个霖桥,也是成日忙,况又因芸娘的事,与她生了些嫌隙,更不大亲近。
还剩下个月贞,也只剩下个月贞,万幸她还肯听她的话,尽管有些装模作样的嫌疑。不过年轻女孩子在长辈跟前,谁不装几分乖巧听话的样子?月贞大体还是贴心的。
她徐徐往窗前走去,日影业已垂到对面廊下去了,空旷的场院斜几根廊柱的影,又细又长排列着,锁住一地残阳。
冯妈在旁看出她有些不高兴,一壁从食盒里端出晚饭摆着,一壁安慰,“既在那门上下的马车,自然要往里头去给姨妈请安。否则霜太太又要唠叨说:到了门口不进门问个好就走,半点规矩也没有,简直不把我这个做姨妈的放在眼里!。咱们贞大奶奶是懂事的孩子。”
闻言,琴太太慢条条走到饭桌前,懒洋洋笑道:“我这个姐姐啊,什么都有她抱怨的地方。”
把心里的不喜欢一股脑都推到霜太太头上去,横竖她们姊妹间嫌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对月贞,她有着玄妙的感情,似媳非媳,似己非己的亲切。与其说她把月贞看作媳妇,不如说是她把她看作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她认为这影子应当是永远跟随与忠于她的。
这顿饭便吃得有些没胃口,心里有个洞,怎么填也填不满,得等着月贞回来。
月贞在那头急着回来给琴太太请安,不等饭后吃茶,就向霜太太请辞。
霜太太借机讽了琴太太两句说:“你瞧你,在姨妈这里多坐会子怕什么?怕回来没先去给你婆婆请安她说你?哼,你就说姨妈留你吃饭,看她还敢说不说。”
月贞更有几分尴尬,亏得鹤年出来圆场,“我也要到姨妈那里去请安,大嫂,我同你一道过去。”
霜太太不高兴道:“你又忙什么?你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你不先到屋里瞧瞧去?”
鹤年推说:“我有事要去同姨妈商议。”
“什么事?”
“姨妈上回托我给岫哥崇儿两个寻个秀才先生,我想我才刚回家,也没个事情忙,索性我每日去教他们认几个字,也不算虚耗光阴。”
霜太太正为这个发愁,他回家来,叫他在家闲着吃饭他一准是不愿意,又怕马上叫他料理生意上的事缁宣不高兴。因此还等着玉朴那头的信,看他做父亲的怎样打算。
信一时未到,只得答应他,“也好,叫你成日闲吃闲逛你一定不乐意,这也算有个正经事做。那你去,早些回来。”
缁宣听见这话,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起身送了二人一段。眼下两个人他以为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便上前同月贞走在一起,咽了咽喉头,睐目问问她:“大嫂,听说芸娘生产那日,你也去了她屋里?”
月贞侧着眼,看他走路有着细微的颠簸,高高的个子,残阳蒙在脸上,树荫也从那张萧索的面孔上滑过,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强了又弱,弱了又强。
她此前还替芸娘在心里怪着他,此刻却又替她心软下来。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有千奇百样的理由。就有一种女人爱的偏偏不是男人的“强悍”,反倒爱他“软弱”的部分,因为她在他身上找到同样身不由己软弱的共鸣,难免惺惺相惜。
她点点头,“去过,下晌去的,那时候她还没生。”
“那她可曾有什么话留下?”
月贞细细回想,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就闲说了几句,她疼得那样,哪还有精神说话?”
缁宣面上的笑意顷刻被风吹碎,他要想余生心安理得,就得知道芸娘究竟有没有原谅他,有没有还爱他。
不知结果,他就只能拖着一生负累折身回去。
鹤年又走上来,看着他拖在地上的影子慨叹,“你又何苦骗他呢?”
“我哪里骗他?”月贞翻过眼,两人接着往前走,“二奶奶真是什么都没讲,压根没提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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