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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话儿不能这样说,”赵合营将要迎头碰上的玉樽搁下,睁圆了眼驳他,“釉瞳待你一片痴心,我听说,她宁可自个儿受委屈也不愿在皇后娘娘与童大人面前抱怨你一句。嘶……,我如今才发现,你的心也忒硬了些,这么个痴心美人儿你都不动心,要放我面前,恐怕连我也招架不住。”
闹嚷嚷迓鼓喧天,渐渐淹没了二人的声语笑谈。花乱柳影,霎时驰骤,驶过车马喧阗,已是日薄崦嵫。
甫入府门,便撞见宋追惗的马车紧随停驻,宋知濯只好伫立门下稍候片刻,待他行近时恭候请安。抬眸直腰,见他朝服未换,轩昂笔挺如一颗古槐拔地,年轻的容颜经年不改,气势却一日稳过一日。
在他的注视下,宋知濯逐渐将睫毛垂下。偶时,他十分憎恶自己这种父权之下本能的低头,头越低,心中便有什么高昂地涨起,将他吞噬在对权利越来越无止境的贪婪之中。
尽管他胸中涌起滔天浪潮,宋追惗仍旧是似淡似漠稳持。但今儿似乎不同,他的嗓音里隐约有一丝久违的畅快,“你先别忙着回去,先跟我到我院儿里去。”又别腰睨一眼身后的管家,“你去,叫二少爷三少爷也来一趟。”
当父子四人聚首一堂时,有一瞬吊诡的沉默。最首折背椅上坐着宋知濯,端正了身姿摇首凝视着宋追惗。而下坐宋知书亦是端正的坐着,眼则往向榻后的侍女台屏,隐约忆起他母亲从前也总是坐在这里,坐在宋追惗的位置上,拈帕蘸泪、或是语笑嫣然。宋知远则是永远垂着头,与被忽略的尘埃融为一体。
“啃、”上首,宋追惗清一清嗓子,惊醒三人,“按说家中有人参加科举,我这个执相也要避忌。可今儿礼部尚书说起,虽未放榜,但成绩已定,听那意思,是连官职遣任也放了,便提前告知于我。远儿,圣上钦点你为二甲十三名。”他顿一顿,将眼定在宋知书身上,其神色镇静,眸中却燃起一线星火,浅淡的,不为人所察,“书儿,书儿是圣上钦点的一甲一名。”
有那么一霎,似乎真各含欢喜。宋知书将左右二人望一望,指端直指自个儿的鼻尖,朝宋追惗不可置信地问询,“我、我是状元?”
“二哥,”宋知远拔座起身,深行一礼,“恭喜二哥蟾宫折桂摘获榜首。”
其情其言未知真心还是假意,同样不知真假的,还有宋知濯欣慰的一抹笑意,一个掌心往他肩头拍拍,“二弟,恭喜恭喜,苦读这些年,总算所获匪浅。”
上首,宋追惗挂起一缕浅笑,将一只星纹暗盏搁于茶托,理一理衣摆,睃他三人,“圣上的意思,远儿封礼部员外郎,遣任直秘一职。书儿吏部少卿,遣任提点刑狱一职。放榜后大概就要下旨,你二人这几日好生准备,以便届时进宫谢恩,尤其是书儿,不可再到外头花天酒地乱生是非,若我再见,仔细你的皮。”
一番冷言遣词后,他将目光迎向支摘牗上的曜日,“好了,去吧,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上香报喜。……书儿,去你母亲灵位前,好好儿跟她说一说,叫她高兴高兴。”
兄弟三人踅出院外,客套一番,各自辞回。宋知濯的银纹玄靴踩在铺得满地的海棠花瓣上,抬眼望一望墙头上密密匝匝的枝叶浓荫里倾撒下的曜斑,撒在他俊朗的面庞,点点忽明忽暗。
兰麝香风细,扫过他衣角,他想起宋追惗的衣角,在他还只到他膝盖那样儿高的时候,他也曾拽过他丝锦繁华的衣摆,仰望他,几如仰望他笼罩着他的一片天。可他只是冷硬的拂下他的手,步履始终陷在他茫茫的前途里。但他曾将零星的一点作为父亲的慈爱给过宋知书,他看见过,当宋知书因为学武受伤时,他曾在他永远冷漠的脸上捕捉见一丝担忧。正如今日,他在他脸上捕捉到的一丝欣喜。
夏蝉凄切,菡萏放彻,院中永远是花红柳绿的美满,美满如明珠明亮动人的眼,看到她的一霎,宋知濯感觉自己再次被她由渺茫苦海中打捞起。
红销帐底,倚翠偎红,宋知濯枕靠于明珠腿上,明珠一只柔软的手拂过他的鬓角,在他额角轻揉,“你今儿好像不大高兴,是在朝中出了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画堂银烛照佳人,他抬了眼,凝视她的杏眼红娇、桃腮粉浅,戳动她裙下的香肌,晃了晃头,“没什么,好得很。……今儿听父亲说起,老二老三都高中了,老二还是状元郎,你也不必叫人去看榜了,你那些礼备得亦十分及时,回头叫人给他们院里送去吧。”
观他恹恹的笑脸,明珠心内泛起一丝心疼,埋下脑袋在他额上一吻,轻轻的,像一个母亲给孩子的吻,“你是因为老爷因这个事儿高兴而不高兴的吧?其实……,我倒是觉得蛮好,老爷他、他再无情无义,也是个人嘛,是人,就、就,嗨,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人世间不论什么,都有个缘法,也许你与他前世修的父子缘分就不够深,譬如我与我父母,也是所修前缘不够深,才会中途离散,没个了结。”
万里红尘,几千业障,不知由何理起。宋知濯翻一个身,将脸埋在她平坦软和的小腹间,翁着声气,“我先前封得振国大将军,执掌殿前司,手握天下兵马,多威风啊,也没见他说过什么。小尼姑,你说,他是不是从没为我骄傲过?”
尾音带着一丝落魄的哭腔,牵裹着明珠的心。她知道,多数时候他是挺拔威武顶天立地的男人,但偶尔,他只是一个被人丢弃在风霜雨雪中的孩子,独自熬过了漫长的严刀霜剑。
她想补偿他,于是耗尽一生的温柔与他缠绵厮守。
指端收理着他后脑蹭撒的几丝碎发,润润潺潺的嗓音安抚着他,“我不知道老爷是怎样的,但我是为你骄傲的,你母亲也是,她要是见着你如今这样神气,一定很高兴。”
沉默良久,直到明珠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哑涩的嗓音再度响起,“小尼姑,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们生个孩子,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一定疼他宠他,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啊?”明珠指上随之停顿一瞬,渐渐愁攒眉心,“我没想过这事儿,这还能说生就生呀?还不是顺其自然的事儿。不过说起来,咱们成亲这几年,我怎么从没有过孩子呢?二奶奶先前还怀上一个呢。”
灯织白结的帐中,宋知濯同样攒眉而起,“明儿找个太医来瞧瞧,或是身子有些虚,调养调养大概就好了。”
“我还虚啊?”明珠瞠圆的眼转一转,将信将疑地嘟起嘴咕哝,“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甚少伤风着凉的,这还虚的话,别的女人简直不要活了。”
对上他的可恶的笑颜,一个漫不经心的疑虑随夜流逝。直到第二天,宋知濯下朝时果然带回来一个老太医,号称妇科圣手,一直是为宫中嫔妃佳丽们号诊,所经他之手调停好的万种妇疾数不胜数。故而当他一脸凝重地揭下覆在明珠腕上的绢子重新探脉时,宋知濯不可避免地将心提起。
满室的丫鬟连带着宋知濯俱是凝神屏息,候在光灼灼荫阳交辉撒得满地的碎斑内。
直到桂影小窗移,老太医拔座而起,朝宋知濯深行一礼,“大人,下官敢问,姨娘先前可有受过什么伤?”
洌水琤琮,如冰落入令宋知濯心痛难抑的一段往事中,他挥退众丫鬟,正欲领着太医打帘而出,却被明珠眼急地撩开帐叫住,“就在这里说,我也要听!”
二人无奈,退回几步,宋知濯引老太医案上对坐,瞥过明珠一眼,冲须白几何的老者含笑,“太医诊出个什么,只管明说吧。”
“嗳,”太医沉重一叹,回望明珠一瞬,又调转回头,捋着一把须,踞蹐畏缩地垂下眼,“依下官拙见,姨娘像是、像是曾受过很重的伤,以致宫房有损,恐怕、恐怕很难会有孩子了。”
香馥馥绮罗幔动,叶离离桂叶婆娑,伴着这些淅索零星的微响,宋知濯的心层层坠落。他几乎有一瞬的窒息,不是为他们之间不能有孩子,而是想起她所经受的无可言说的伤痛。“曾经受过伤、以致宫房有损”,简单几字,就概括了她曾几经死亡的一段日子。
后来太医临行前还说了什么,他们都没听清。他只忙着去拥抱她,用他宽阔的胸膛去为她挡避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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