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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扮得花红柳绿的慧芳面色一娇沉,挥帕跺脚,捉裙踅回去,口中噞喁嘀咕,“哼,成天在外头笙歌艳舞的,倒要回家来找清净了?!”
声音细弱夜萤,宋知书没听清,也不想听清。被丫鬟搀着,绕过半道蜿径,却晃见北廊门窗上灯影未歇,在这清冽寒冷的夜,昏黄温暖,却不是为他而点。
他顿首笑一笑,拨退了丫鬟,蹒步而去。大概是因为酒入愁肠,勾起他半壶相思叮当作响,支使他抬袖扣响门扉。“笃、笃、笃”,是他亲手击碎了他的尊严。
没错,他想她,即便每日都可以远远看见她蜿蜒在窗下的身姿,亦依旧想她,几如一片海市蜃楼出现在荒漠,而他是壮景下,徒袭奔走的临死之人,她是他看得见却永远找不见的一片绿洲。
眼下他发现可怖的一个事实,经过数月轮转,他再一次,在绝望中渐渐原谅她了,哪怕她一次次、一次次地摧毁了他的希冀期盼,但他仍旧一次次践踏自个儿的尊严来宽恕她。
门扉浅启,露出夜合一张骇异的脸,一时慌乱地引他进来,“姑爷这会子来了,小姐正要睡下呢。姑爷坐,我、我先去烹盏茶给姑爷。”
被她几声惊诧交酬后,宋知书酒醒了半程,望她裙间消失在两片渐渐合拢的门扉之间,他才恍然明白自个儿身在何处,巡视四周,一时尴尬难抑。
床上锦被蜿蜒的曲线动一动,楚含丹已侧过身,不冷不淡地丢下一句,“滚。”
一字一箭,离弓而去,狠扎入宋知书一片宽阔胸膛,使他更觉难堪。面色下沉后,他带着酒气蹒步过来,一步一锵然,“这是我家,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你算什么东西?还当你是二奶奶呢?我不休你,不过是给你留着体面,你眼下不过就是个弃妇,大哥现在有情人重聚,可想得起你啊?”
床侧努目一双,将他狠瞪住,“滚!”
“我不滚!”宋知书同样髹红一双眼,寸寸欺下身来,掀开被子,只见她一身肉桂色薄绡寝衣,若隐若现的凝脂,以及一片银红的横胸绣一朵极盛艳的芙蓉。立时血涌入脑,醒下去的酒又醺添几分,一把困住她推搡过来的两个腕子,“我偏不如你的意!”
楚含丹一味挣扎、脚蹬得丝柔的锦被堆到床角,两眼闪泪,她觉得屈辱、愤恨,可当他的吻如繁星细密地落下来时,在这种屈辱中,她又感觉到一种坠落的失重。坠落、直坠落到一个幽暗潮湿太久太久的洞府,倏然点燃一堆熊熊的火焰,使她觉得周身的血脉可耻的涌动起来,轰轰烈烈地喧嚣在她死水一潭的人生里。越是激荡,越觉可耻!
半阙月明窗晓,又是韶光过了。夜色阑珊,渐渐在黑暗中摇起一片幽蓝。
伴着哒哒浅浅的呼噜声,凉风过境。宋知濯是被怀内一阵淅索动静惊醒的。他掀开眼皮,垂下睫毛,可见明珠梦沉沉地蹙紧了眉头,嘴里好像在呓语不休些什么。
他将她轻轻摇一摇,“小尼姑、小尼姑,”见她双眼逐渐随破晓点亮夜空,他笑了,偏着脑袋在她额上吻一吻,“做噩梦了?”
怔忪一瞬后,耳畔响起明珠惺忪的嗓音,“好像是做噩梦了,只记得厅上摆了一桌子吃的,有人架着我,不给我吃。”
他吭哧吭哧的笑声震动着胸膛,将明珠彻底颠醒,揉一揉眼,“宋知濯,我好饿,又好困,你快叫人做了饭来,吃过我还要睡。”
撩开帐幔,瞧见窗色渐上,宋知濯翻身而起,一身湛青的寝衣,半束了一个髻。踅到外间片刻,便跟进来好几个丫鬟端捧着鎏金铜盆、托着一楠木盘,所盛两柄象骨盖刷牙子、两只装满水的冰裂纹大盏,一并铜盂、面巾等洗漱之物立在床前。
95。会客双姝聚首
象鼻耳炭盆里添了新的银骨炭,一点火星重又点燃,绵密的温暖逐渐一寸寸地蔓延,小炉盘香,窗外还是灰沉沉的明,桂树枝丫被风一拂,敲窗叩扉。
“侍”字打头的几个丫鬟一水儿哈腰在半掩的床帐前伺候宋知濯梳洗,薄荷珍珠粉漱完口,执起另一支象骨盖刷子蘸了粉递入帐中。尔后见一只略生薄茧的小白手接过去,一个脑袋在他肩头渐隐渐现。
几个小丫鬟登时红了脸,低垂下头不敢多瞧。宋知濯仍旧不动地坐在床沿上,肩头担着明珠鼓鼓塞塞的脸,一双眼半酲不醒地睁着,待漱完口,撩了头发够腰出来吐一嘴细碎的泡泡在铜盂中,“我还从未受过这待遇呢,”她笑一笑,对着面前一个丫鬟,“谢谢你们,你是叫侍婵?真是谢谢你,快去歇着吧,我有事儿再烦你们。”
侍婵惊得一瞬,忙捉裙福身,“这是我们的本分,不敢要奶奶谢!”又将一双眼挪到宋知濯脸上,观他神色。
两层藕粉的轻绡被挂到半月钩上,肩头没了重量,宋知濯方才起身,三个丫鬟立时拿了中衣上来要替他解换,他却摇摇手,朝帐中眱一眼,“小尼姑,这活儿还是麻烦你来做成不成?”
哗啦啦的水声响动,明珠接过帕子蘸干脸上的水,抬眉一瞧,他真横展双臂等着自个儿,她便趿了月白绣喇叭花儿的软缎鞋下床,一行替他罩衣系带,一行望着丫鬟们笑一笑,“你们别在这里站着了,快去歇着吧,我有事儿自然会叫你们的。哦对、烦请先替我摆饭上来吧,我饿得很了。”
众人望一望宋知濯,领命而去。再上来时,一行三四个双开门儿的髹漆描金鸟笼食盒,饭摆在外间案上。明珠被宋知濯握手出去时,已是满桌子各色金银玉晶碟,一应挤满金丝胡瓜、凤尾鱼翅、爆仔鸽、奶汁鱼片、莲蓬豆腐、绿翠羹、金丝芙蓉卷、各色鲜果拼一盘。
满满当当的一案,瞧得明珠瞠目咋舌,“大早上的,咱们就要吃这么多啊?”
那侍婵闻听一笑,打量她是随和的性子,斗胆说话儿,“厨房的赵妈妈昨儿听说奶奶回来,天没亮就忙开了,说这些都是奶奶爱吃的,又说还有好些,怕奶奶停住食,叫午饭晚饭时再做了端来。”
熟悉的饭食香勾得明珠那些暖洋洋的记忆,还未坐下,慌着跑入卧房拿了两吊钱给侍婵,“一吊给你和丫鬟们,往后还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另一吊麻烦你给赵妈妈拿去,就说多谢她惦记我,我回了,改明儿去瞧她老人家。”
晨曦一缕,温暖和意。可侍婵不敢收,背着两个手让到扣死的几扇门下,还是宋知濯清一清嗓子,“拿着吧,你们奶奶就是这样性子随和的一个人,以后你们伺候惯了就晓得了,她倒不要你们怕她,只要你们忠心服侍,别忘了规矩就成。”
那侍婵这才敢收下,福了几个身,退到门外廊下与丫鬟们分散。明珠罩一件大毛氅衣,里头仍旧是寝衣,头亦未梳,掩着一片发将宋知濯嗔一眼,“你说话儿这样凶,要将她们吓着了。”
“吓一吓什么不好?”宋知濯拉她坐下,推过一个碗在她跟前儿,放低了声儿,“叫她们无法无天起来,仔细造你的反。快吃,不是饿了吗?陪你吃过饭,我就要上朝去了,退了朝,还要到司里处理些公务,大概下午回来,一准儿赶得上陪你吃晚饭。”
明珠弯了眉眼,脸伏在他肩头蹭一蹭,便捧起碗专注吃起饭来。她吃起食来的模样,远没有那些闺秀小姐们斯文,一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胀起,将一张鹅蛋脸生给胀成了小圆脸。可宋知濯却觉得异常的可口。就像几年前,她捧着碗替自己喂食,细颈上隐约见上下滚动,一双眼专注在银汤金匙上头,递到自个儿面前时,她倒也跟着张嘴,那时他就觉得,她真可口,只要瞧着她,连自己的胃口都变得好起来。
他不时侧目,将明珠瞧了又瞧,眼里沉着一段韶华盛世的光景。直到与她在长亭分别后,那盛世方渐渐地沉山淀水,又成了一个沉稳持重的威武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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