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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明之时,赵妈妈叫人送来了几个红薯,说是晓得明珠山野的孩子,大概是爱这些玩意儿。果然,明珠见了将眼一弯,由柜中抓了两把散碎铜板,连同送来的人一并赏过。
眼下,三个红薯就煨在象耳鎏金炭盆沿儿上,一层皮被烤得鼓胀起来,指尖一戳,破一点儿皮,露出里面黄橙橙软乎乎的肉,香甜四溢。明珠用一张澄心纸裹起来一个,捧给圆案上看书的宋知濯,“你吃这个,看着就甜。”
“哟,这就烤好了?”宋知濯搁下书,撕了一层皮儿,递到明珠嘴边,“你先咬一口。”
她也不推让,就着他的手用齿间叼下来一点儿,旋即慌忙抬手软迭迭地在唇上扇着,“烫、烫!”
烫得转了两个圈儿,将裙褶拨开一副隽丽的画卷。宋知濯含笑望着,只觉飞花舞雨,不过若此了。他横出一只臂,揽得纤腰,欺压着,在她唇上摘获一吻,“嗯,果然甜得很。”
明珠先是怔一瞬,望着他深明的眼、挺拔的鼻梁,是她双目所能见到的一切。她将馥粉软舌贴到他耳边,似乎是嘀咕什么,被窗外急雨所掩,只能见宋知濯的越发大的一个笑,随后将她揽起旋一个圈儿。
这是他们的全盛时刻,胜过六月的芍药、五月的牡丹。
落地的一刻,一声雷鸣轰闪,猝然照见帘下挂满水珠的楚含丹,似从山洪中逃命而来。
她无意撞见的这一幕,莫如野兽伸出的利爪,将她的心撕得粉碎。眼里的泪和雨混流而下,划过的她苍凉的脸。
对望的功夫,明珠已经从高架上取来一件宋知濯的袍子迎来,将她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下这么大的雨,二奶奶怎么过来了?怎么就你独一人,也没个丫鬟跟着?”
璀璨明烛下,楚含丹拢紧肩头的袍子,将落魄的自己覆在里头。她不能被明珠瞧见这样不体面的自个儿,屈辱得像将脆弱身躯横在敌人的刀尖!她拿泪眼望住宋知濯,一步步拽着失落的裙到他面前,“知濯,求你救我爹一命!”
宋知濯横出袖,请她入座,“坐下说吧。”
窗外紧促的雨已渐收,淅沥之声被屋檐上的累丸坠地之声压过,滴答滴答伴着她的梗咽啜泣,“我父亲因之前给延王送过一幅画儿,便被牵连进谋逆之案中,眼下已被羁押。母亲跑了许多门路都不中用,我想请你在公公面前替我父亲求个情,也不是什么大罪,望他高抬贵手放我父亲出来!”
隔着一个昏黄的灯罩,可见宋知濯脸上有些晦涩不明,默一瞬,他才谨慎地问来,“真就只是送了幅画?”
“真的!”楚含丹脸上泪雨渐停,湿髻亸钗罩住她,额上褴褛的几缕碎发缠住她,看着不似往日精致娴雅。但她的眼,仍旧是像在仪仗车马中睨着乱井一样掠过明珠,再匆匆落回面前,“我知道,我父亲有些过于势力,当初见你身子病了,疑你前途尽毁,便将我转嫁他人。别说你,连我也瞧不上他,可他绝没有胆量做那谋逆之事,不过是奴颜媚骨有些奉上罢了。”
正逢明珠捧上一盏热茶,半截干爽橙黄的锦袖闪过她低颦的眉眼,而贴在自个儿身上的只有冰湿的罗裙。这一瞬,她蓦然觉得在这个野丫头面前有些抬不起头。
但支撑她的有高贵的出身以及那些金流粉靡的过去,如是想,她又展眉而起,“知濯,不看僧面看佛面啊,你就当是为我吧。如今你我,虽然不复从前,可算起来,自十来岁遇见,我们三令五夕的总玩在一处,也算青梅竹马啊,难不成你如今娶了大奶奶,就将那些情谊都忘了不成?”
她故意将话儿说得婉转暧昧,却叫人拿不着个错处。明珠在一旁听来,如嚼一颗青梅,酸倒了心肺,将一双眼在二人之间往返流离。
宋知濯迎着烛火荡然一笑,俨然光明磊落,“是,你我自小相识,又曾有婚约,不论别的,单看我母亲与你家有旧,再则我们两家已有姻亲,我也该应承你。不过,我也只能在父亲面前一劝,至于他老人家听不听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自当尽力吧。”
眼下方得楚含丹一笑,“知濯,多谢你。”
辞去之时,明珠寻出一盏明瓦宫灯点上,一路送至屋外,将灯笼递到她手里,“二奶奶,路上滑,千万小心。回去后叫丫鬟们烧水洗洗,再煮一碗姜茶吃了再睡,否则寒雨入体,明儿可是要病的。”
夜雨住,天上不知何时重升明月,冷霜遍布长亭、枝稍、以及楚含丹的周身,衬得她的嘴角的笑像刀锋上滑过的寒光,“大奶奶,论理我该谢你,但我并不想,因为你今儿给我的这些,原本就是从我手上抢去的。……你记着,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再夺回来。”
说罢,她迤迤然而去,腰肢在明月下缓缓摆出悠扬的弧度。尽头处,桂树的长影罩着明珠在门上怔忪的神色。她还记得,上一回,她们也曾在此交心对谈过,她原以为,那是和解。
再进里间时,已是一点愁心入翠眉,半片秋色撒红帐。她捉裙陷入锦床,连枝软缎鞋尖儿一点点地蹭着地,眼睛也落了地,失落得捡不起来。
三尺之外,宋知濯拔座过来,斜下腰歪着脑袋在她面前瞧一眼,荡目一笑,“难不成是因为方才我答应帮她,你就不高兴了?你瞧你,我不过是想着我母亲的情分,再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句话的事儿,也没多大个烦难才应下的。你要是不乐意,明儿我派人过去回了她去,没得招我的小尼姑在这里愁心对明月。”
“我何曾说我是为这个不高兴了?”明珠妩然嗔一眼,又将宝髻垂下,只留后脑勺上一朵半开的玉兰花儿。
宋知濯分明已笑开眉眼,却佯作不明地挨着她坐下,“不是为这个,那是为什么?嗨,若是为那烤糊了的红薯倒犯不上,明儿叫人再送一筐来,只怕你吃得打呕呢。”
话音甫落,即见她抬了软掌,小猫儿似的挠在他臂上,“我怎么在你眼里,不是好吃就是贪财的?”对上他亮澄澄的眸子,她又泄了气,脚尖依然软一下游一下地蹭着,唇扉翕动,囫囵不清,“我就是听她说起你们以前的情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算下来,你同她比同我的日子多得海了去了……。”
“原来是为这个,”宋知濯狡诈地笑开,横了臂一把将她按倒在床,“就算从前同她日日见着,也不过才七八年,咱们可是有往后几十年呢。你瞧眼下,不是又一夜良宵?”
轻绡帐底,明珠被裹入一个滚烫的怀抱,登时便将杂糅在脑中丝丝缕缕的愁绪抛却,喘息奔赴往一个旖旎荡漾的瑰梦。窗外月儿中天,照着螭龙绿檐上哒哒的雨水,一滴滴落入寸土,滋润着来年的春色。
一夜暴雨后,天色乍晴,一轮恍如夏的骄阳融了清雪烘干府邸每一堵高墙与蜿蜒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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