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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慧芳立在明珠身边,伸直了细腰,与她对笑,“可不是大奶奶嘛,你可当心,我们这位大奶奶最会骂人,什么粗话野话一大筐,不论是不是姑娘家该说的,她都能说得出口。”
大毒日头底下,明珠手浸在微凉井水里,两手把着衣襟洗搓,心里将《金刚经》默了一遍,只当看不见也听不见,面色无异,连喘息都平缓柔和。
慧芳见她端得跟菩萨一样稳重,心里又来了些气,朝她肩上横推一把,“嗳,大奶奶,今儿怎么话这么少?别是随了屋里那个,也变了哑巴?”
她说她的,明珠仍旧不理,这些年别的没学会,最拿手的就是入定,将腿一盘,直把魂儿神游九天。
当着另两个丫鬟的面儿,慧芳臊了,猛地将她手里正搓着的衣裳抢了过来,扔在水和着灰浑浑浊浊的青石地面上,狠跺了两脚还不足,垫着脚尖儿将那衣赏蹍了又蹍,啐了一口,“呸!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敢跟我叫板儿!”
那衣裳是宋知濯的,后背那团靛蓝所绣的麒麟纹正被她蹍在脚下,届时,明珠将衣裳从她脚下扯回来,搁回盆中,就着清水荡了又荡后,站起身来,她往井边走去,摇了一桶水上来,掂在手上走近两步,“哗啦”一声,猛然朝慧芳身上扑去。
慧芳顿时湿了一身,拓花儿橙黄石榴裙贴着腿根,隐约可见两条莲藕细腿,头上发髻坍塌些许,耷下几缕贴着脸颊,那面上的脂粉和着水浑浊而下,好不狼狈,明珠噗嗤一笑,“姑奶奶是不是山鸡还有待考证,眼下你却切切实实是一只落汤鸡!上回我怎么说来着?叫你只管来!”
眼见慧芳气得直跺脚,像要扑上来扭打,明珠闪了一下,“你来,看我撕不撕烂你那张臭嘴!”
另两人见慧芳吃亏,忙从腋下牵出一方丝巾赞帕,一面替她揩着脸,一面暗暗刻薄,“你何苦跟她计较?她不过是个市井村妇,你是家生子,又是二少爷身边儿的红人,何苦坏了自己的身份?回头有的是法子收拾她,眼下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可别着了凉。”
三人匆匆离去,连几盆衣裳也忘在原处,明珠立在老槐树下头挽着袖口,颇有些志得意满,原要回去继续洗衣裳,冷不防眼睛一睃,朝那几个盆走过去,挨个捡了衣裳,也不管是谁的,一应撕成碎布条!
端着衣裳回去时,她脸上还挂着笑,迎面撞上小月在亭子里纳鞋底儿,挑眼一看是双大脚,不知是谁这府里谁的。一见自己,她着急忙慌的就往身后躲,脸上霎时一抹略微尴尬的笑,“大奶奶是去洗衣裳呢?”
见她面上似乎挂不住,明珠只得垂下眸子,假装没看见,“是呢,刚回来,怎么就姐姐一个在这里独坐?我去给姐姐沏盏茶来?”
“别别!别麻烦了。”小月笑笑,朝屋子指指,“快进去吧,想是里头等你呢。”
明珠在后院儿晾了衣裳甫归,带着满身被日头晒得发热的暖意。她将宋知濯扶坐到椅上,捺下声儿问:“我撞见小月在亭子里做活儿,她对我倒是客客气气的,觉着她人倒是怪好的,怎么也不好生伺候你?”
她一进来,就带来满室阳光,宋知濯陷在里头,望她明亮又爽利的笑,心里也觉得有些金澄澄的东西在流淌,对着看她坐在案前,从一个嵌金边儿的汝窑碟子里捡出一颗颗杏仁果,剥了绒皮儿,堆在一张丝帕上,这是要给自己吃的,宋知濯心里雀跃起来,连语调都透着舒坦,“人好不好不是看皮面的,难道佛祖没有教过你人心难测?”
16。转赠谁能配得上这血玛瑙?
想他说得确有道理,却使人心里不大爽快,明珠转头望一望窗外,看春风席卷桂树,那叶子沙沙连响。人心不是树叶,不是见风就能摆动的。
她垂下眼眸,寥落转回来,扯着绣帕的两个角扯到他跟前儿,“……我看不透,亦不大想去揣摩。”她指一指帕上的干果,“你吃,这玩意儿吃了好。”
宋知濯刚要抬手,又暗暗收回去,心里使了个坏,朝明珠低语:“得要你喂我,万一有人闯进来见了可怎么好?”
一时忘形,经他指点,明珠立即警醒过来,挪动一下圆凳,往他跟前儿靠了靠,两个手指捉了一枚粉白杏仁送到他嘴边,“我忘了和你说,头先我在井边洗衣裳,遇见推你下水的那伙丫头……”
“她们又欺负你了?”宋知濯吊起十二个担心,忙将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问她,拧起两道浓眉,将她细细打量起来。
“没有,她们可没这个本事!”明珠两个手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捧着帕子,一手捉了杏仁,他咽下一颗,她便投喂一颗,“她们原想欺负我来着,没得逞,我原也不是吃素的,啊呸!我就是吃素的,可我也不是白吃的,我泼了她一身水,嘿嘿嘿……”她张扬地笑着,“你是没瞧见她那样儿,好大个哑巴吃黄连!”
睇见她的笑,宋知濯提起的心缓慢搁回肚子去,嘴边也跟着荡出笑容,微微张着嘴接她送来的东西。
“嗳,你做什么?”明珠猛地抽回手,在盈紫散花裙上抹抹,抹完吊起眼角望过去,“你还是孩子?或是我手上有蜜,怎么连手指头都含进去?沾我一手的口水,脏死了!”
那上头没有蜜,却似山涧清泉,若有似无的一丝甘甜,叫人饮了又饮、尝了又尝,叫他欲罢不能,他在她脸上反复梭巡,“我是不小心,这杏仁太小,难免的事儿,你怎么突然和我计较起来?”
“我……”这一说,反倒成了明珠的不是了,她垂下睫毛,撅着巧嘴吟啭,“脏嘛……我也不是吼你,你可别气!你这人心眼儿小得很,我可不敢轻易得罪你。你快吃吧,吃完我好给你做晚饭去。”
说罢一次连喂进去两三颗,不待他咽下,又急急送进去,不多时喂完,她便逃似的躲出这间屋子。
明珠不能告诉他,偶时与他亲密相接,总叫她一颗心突突骤跳个不停,像要从嘴里跳出来。她想,那是害怕,是自己用黄土乱石掩埋起来的往事又被人刨出来重见天日的恐惧。
那原本是不该见光的秽事,是她终其半生想要摆脱却始终不见成效的梦魇,亦是她始终参悟不透的善与恶。
窗外的桂树还在摇晃,投进屋里斑驳漏影,宋知濯望着满地细碎的阴凉不停想,她是怎么做到的?把褴褛破碎的自己凝起来,还要普渡另一个久堕地狱的人。
然则他亦一时找不到答案,但他知道答案就在这个活佛化身的小女子身上,他可以用时间去参悟她,或是,溶解她。
上了灯后,院儿里的丫鬟就撤尽,只剩值夜的两人在外头守着,不肖多时,她们也会偷偷遣回去睡觉,懒得管这屋里的活死人。
这晚值夜的是娇容,她只来转了一圈儿就想走,却陡然被槛窗上探出头来的明珠叫住,“娇容姐姐,你且等等!”
娇容住了脚,拧弯了一双平眉瞅着她,浑身都写满了不耐烦。明珠脸上却是挂着笑,跑到外间打开两扇棂心门迎她,“姐姐进来坐坐,我有东西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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