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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二十四,周举拎着包袱回了家。自周中来到这里,还是头次见周举。周举长相颇似他,只是身形更高大。
一餐饭后,周中匆匆跟他交谈了几句,又继续埋进他的书本里去。好似找到登山路,周中拿着手中的程文,按照上面的题材做出自己的文章,一篇又一篇写下来,浑身酣畅淋漓,说不出来的畅快。他越写越来劲,拿着本书自个儿给自个儿出题答题。连过年都过得悄无声息,周家上下俱是心情复杂,看他如此悬梁剌骨苦读,一旦没能得中时,该有多疯狂。周家人都没想过周中会中,之前他天天都在家读书都未能考中,歇了三年书本都生了更是不能得中,只是这话谁也没有说出口。
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下,谁也没有想起报考的事,还是周举提醒,周中才从文章堆里拨拉出脑袋,准备报名的事。周中在记忆中搜索一番,报考须去县衙礼房报名,填履历,即本人姓名,年龄,籍贯,相貌以及父母三代以上的信息。然后是互结,就是同考的五人互相做保,作弊则五人连坐。最后还有一样具结,即禀生具保也就是请一位禀生保证周中的身份以及相关的信息准确。周中一向是请的县里的一位王姓禀生做保,每次给一两银子,人家具保,事后各不相干。
报考回来后,周中就准备考试用的东西,考篮,文房四宝,装水的葫芦,吃食。县试共有四场,每场一天从黎明前到烛明,二日后放案,一张圆形大红字又称团案,中间一个大大的中字,围着中字分内外两圈,内圈前二十名,外圈三十名,共五十名。另有副榜若干人,这些人皆可参加第二场考试。直至最后一场共取五十名参与府试。
周父在的时候,每次周中下场都是周父相陪。这次则由周秀陪着周中去考试,周举则因年前的活未干完,刚过十五就回了镇上。
周中带着周秀熟门熟路去了原来住过的客栈,此客栈离考场有些远,但价钱相对便宜,也是因为之前周家银钱不凑手,从离考场最近的客栈搬了出来换到此家。定下房间,周中洗涮后早早地上床睡了,要养精蓄税。
翌日,三更天,周中就早早醒来起床梳洗,换上学子衫,吃过早饭,周中再次检查了一下考篮,才让周秀拿上考篮提着灯笼陪着他一同往考场走去。
考场设在县学,县学是生员读书的地方。可惜黔北文风不盛,考中秀才的人也没有几个在县学读书。长年下来,县学名不符其,平时空无一人。只是在每年二月考试时才用一用,因平时没人,也少于修葺。将近二月时,才有人把里面的桌凳稍微整修一番。
到了县学,乌压压的人群立在门口,在衙役的指引下依次排队往前走。周中拿过考篮排好队走到指引的地方接受衙役的搜身,并没有出现让脱光衣服检查的情形。周中暗暗地吁了口气,虽然他如今是老头子身,可他的内心并不适应大庭广众之下解衣。搜身后,进入大堂后,点名入场,又有唱某禀生保,禀生确认后,考生接过考卷按卷上座位号入座,不幸的是周中这次的座号紧挨茅房。周中心里咯噔了几下,想到古代的马桶,臭味冲天。他赶紧拿出白面馒头,趁着现在尚未臭味把中饭给吃了,他怕到时候他吃不下。果然未到午正,已是臭气熏人,周中实在忍不下去,好好的思绪就像给人扯断一下,满脑子的臭味。找来找去,周中从剩下的馒头上扯下两小团塞入鼻孔。没了扑鼻而来的臭味,思绪也清明起来,周中又拿起笔写起文来,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再三检查过,确定没有遗漏,周中才誊抄到考卷上,交了卷出了门。走出考场,周中赶紧取下馒头,狠狠地深吸了几口气才觉得心头舒坦。
周秀一直在门外等着,见此面露担忧。周中道:“无妨,只是臭号而已。”虽如此说,周中回去歇息后第二日就命周秀去扯了一块布请人缝成现代的口罩样,又买了几片薄荷回来在考试的时候清新一下头脑。
四场过后,真正发案时,周秀从头晚都开始着急,怕爹不过伤心,又怕爹过了府试不过更伤心,之前周中也有过几次县试过了而府试未过。周中却不慌张,他自我感觉很好,况且前面三场他都在内圈,想来最后一场只要没有大的错处,县令大人应该不会黜落他。他信心十足,也不让周秀一大早去看榜,睡好吃好才往县衙走去。此时将近正午,周中以为没有什么人看榜,就见一个人立在榜看。周中慢悠悠地走上前,打眼看去。
第十六章
刘鹏
周中微讶,以为这个时辰,看榜的人都走了,只有他一人姗姗来迟。毕竟谁在功名前也难淡定自若,不想却有人跟他同样淡然自处。周中兴起相交之意,眼光粗粗扫过团案,见内圈第十八位正是他自己的名字,立马扭头朝向身旁之人,准备招呼一声,却猛地想到有他这种淡定的心态,也有人担心不中,羞于人前看榜,才趁着没人偷偷地来看榜。这样一想,周中顿觉不知该如何开口。
似觉察周中之意,此人转过身拱手道:“兄台,可有事?”
周中愣住,倘不是此人身上着的是学子衫,他定当他是个庄家汉子,况且这学子衫在他身上极不合适宜,像庄户汉子硬装书生,一股违合感扑面而来。尤其那双手,打眼一看就是一双庄家人的手。若是换身换身短褐,说他是个庄家汉子,也无人不信。
此人也不恼,大大方方由着周中打量。周中收敛目光,拱手歉意道:“老朽唐突。”
“无事。”此人声音极其哄亮,目光清明无一丝惭意,坦坦荡荡。
见此,周中收起心中愧意,道出目的:“在下周中,心中颇有些好奇阁下为何如此晚才来看榜。”
“在下刘鹏,第五十名。”刘鹏道出名谓的时候顺带把自己的名次说了出来,才咧嘴笑道:“因为我怕人多挤得慌。”
周中同样笑道:“老朽腆居第十八,容老朽托个大,称阁下为贤弟,贤弟心胸开阔。”
“那里,那里。”刘鹏摆手道,“头次下场,我也跟慌着脚似的,头天晚上给烙饼似的,一宿没睡,天刚亮就爬了起来守着这里看榜,那次我的鞋子头巾都挤掉了。后来就懒怠,反正团案就在那里,早看晚看都一样,它又没长脚跑不掉的。”
听得这话,周中唇角扬了起来,心道一声英雄所见略同,嘴上却道:“正是,老朽年迈,受不得挤。”
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刘鹏又道:“在下运道不错。”神情掩饰不住的得意。
第五十名怎么会是运道不错呢?奇怪的是周中瞬时明白,的确运道不错,差点就是孙山之外了。
周中抚掌大笑,“果真好运道。”
两人相谈甚欢,一会功夫就称兄道弟,找了间茶铺继续话谈,不过一会周中就把刘鹏的情形知道了个底朝天。
刘鹏家住吴县近郊,家中贫困读不起书。幼时在外面玩耍,听得读书声,甚是好奇,沿着声音去了私塾,躲在窗外偷听,就这么一回,他的心就给勾住了。自此日日在窗外偷听,不幸一日让夫子瞧着,找上家门,想着多收一个学生。刘家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刘鹏在几个兄弟姐妹中即不年长又不年幼,父母没拿他当一会事,且读书费钱,他们那舍得掏出辛苦钱供儿子读书,自是一口回绝了夫子。刘鹏就自己想法子,先是下河捉鱼上树掏鸟蛋给夫子送过去,只求能在窗外听几句。夫子收了东西也不管他,由着他在外面听。后来,他更是趁着农闲四处找活干赚些铜板给夫子,让夫子教他读书。这样过了一二年,让他娘老子发现了,狠狠地打了一顿,说他好好的钱不知拿回家偏扔给夫子。又找上夫子大闹了一场,说夫子欺刘鹏年小,骗钱。夫子原本就看见这点铜板的份上才教他一二,让他娘老子这么一闹,夫子也生了气,扔回这几十个铜板,再不允刘鹏在外面偷听。
刘鹏没法,小小年纪去县里茶馆做了跑堂。凡是遇着书生,就殷勤些,赏钱也不要,只请人家教几个字,晚上就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等字识得多了又请人解意,再后来又请人指点几句诗书。除了基本的吃喝,他挣下的钱全拿去买了书,什么千字文,琼林幼学等等。几年下来也背得烂熟,学了一肚子的杂长杂八的东西,又学得不精,好些诗句皆是半懂不懂。再后来为省着书本钱,他又识得几个字,去书铺做了伙计。白天在铺子卖书,晚上就在铺子里搭块板子睡,趁机对着月亮看书,不懂的地方就用笔粘着水在木板上写上百来遍记在心头,等白日再请教别人。凡是到书铺买书的,他都殷勤备至,赔着笑说着好话,求别人讲解他不懂的地方。再后来他把四书五经也给读了,跟着别人学起做文章来,还掏钱请人指点一二。就这样读到二十好几,自己跑去考秀才,参加县试,自然是不中的。因这一回考试,让他娘老子给发现他在外面偷偷读书,把挣的钱花过净光,气得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也不准他留在县里,拖了他回家种田。可他死心不改,背着爹娘依然读书写文章,他爹娘痛打了他好多回,见他依旧如故,也不愿意管他,媳妇也不给他娶,把他一人单独分了出去。
分家后,他倒成了入水的鱼,农忙时白日在家里种田,晚上就练字,为了省钱,用的秃了的笔沾上墨汁写在一块木板上,写好了就用水洗掉下次再用。农闲时就跑到县城里找活,钱多钱少不在乎,只要肯给他书看,肯指点他的文章一二。为此他还给一个童生家白干了一年的农活,就指望上晌跟着听一二个时辰的课。就这样靠着卖力气,靠着厚脸皮,他学了读书学了文章。再后来凡是挣了足够的钱,他就下场去试试,没有钱就不下场,到了如今也不过考了五回县试,中了两回,回回都是末尾。前一回中得县试,府试落第,第二回就是今年这一次。
听了这一番话,周中又是感慨又是敬佩又是怜惜,心中五味陈杂。感慨的是倘若原身也是如此作为,周家那会败落。敬佩的是他能持之以恒。又怜惜他读书的艰辛,不禁道一声:“贤弟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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