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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蓝并没有过多担心她的考试,她的高考顺利结束,文化课的成绩好到用林静的话说“有点浪费”。在八月初收到了美院的录取通知书。叶青青在城区房子里做了一桌好菜招待了叶蓝的两位老师——文化课班主任焦誓和半个专业课老师何春生。二人前后脚到了叶家,吃的也是林静和叶青青合作的一桌菜,感觉和在工作室时没什么差别。唯一不对的就是叶蓝,小姑娘拿着啤酒缠着两位恩师敬酒,说自己已经成年,并且已经毕业,现在和他们一样都是大人了,所以他们不应当拒绝她的敬酒。焦誓拗不过,叶蓝明显不是41何春生在焦誓楼下住了快半年,每天早晨和焦誓一起送焦春水上幼儿园,接着陪焦誓去学校,再帮杨柳买菜,接下来开始自己的工作。午饭他则帮助杨柳一起做,等焦誓回来一起吃。焦誓中午会稍微午休一会儿,那时何春生就回到自己家里继续工作,他没有午休的习惯。下午焦誓去上课,傍晚何春生会带着杨柳出门,一起去接焦春水。焦誓没有开口让何春生帮忙,包括他有时上课比较迟,没办法接焦春水时,都是何春生提出要去接的。夜里,他们一起出来散步,然后各自回家去。焦誓偶尔会在焦春水睡着之后下来找何春生聊聊天,但不会在他家过夜,都会在午夜之前回家。十月以来,杨柳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焦誓时常带她去内分泌科医生那里开药。对于杨柳的眼睛问题,内分泌科和眼科医生也毫无办法。十月底的一次检查时,内分泌科医生告诉焦誓,杨柳已经出现了蛋白尿,可能是糖尿病肾病,医生解释说,杨柳全身的血管条件都很差,视网膜的血管已经破裂,而肾脏出现并发症一点儿也不奇怪。尽管她现在已经开始严格控制血糖,但之前可以推测的病史至少有十余年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并不是所有的糖尿病病人都会像杨柳这样,进展得如此之快,杨柳发现得晚,发病之后没有立刻进行治疗,据医生所说,她体内的胰岛功能已经近乎衰竭,近段时间还出现难以调控的忽高忽低的血糖,医生建议杨柳住院一段时间,焦誓也请求她住院,可她拒绝了。“住院也没用,我自己清楚。”杨柳也不和焦誓争执,只是叹口气这么说。焦誓实在拿她没办法,就让焦春水去和她说,希望能劝服她,可焦春水却回来对焦誓说:“爸爸,奶奶说她就要死了。爸爸,什么是死?”焦誓咽下喉间的硬块,对焦春水说:“死…那是…”焦春水见焦誓说不下去,追问着:“死是什么?”“就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里人了。”焦誓抱紧焦春水,低声说。“那奶奶死了,我们可以去找她吗?”焦春水接着问。稚儿的童语让焦誓的心疼痛极了,可他仍旧强作镇定,说:“我们要等一百年后再去找死去的人。”焦春水还想说什么,焦誓对她说:“春水,我们以后不说死这个字了,好吗?”“为什么?”焦春水忽然又问:“爸爸,妈妈是不是死了?我见不到她了。”焦誓摇摇头,说:“妈妈没有死,你以后会见到她的。”“我几岁可以见到妈妈?”“十岁。”焦誓始终没能劝服杨柳住院。这些事他没有对何春生说—何春生不该卷进来,关于他生活里这些越来越巨大的漩涡。十月底的一个周六,早上十点,焦誓发现杨柳倒在厨房外,面色惨白,全身被汗打湿,神志模糊。焦誓立刻给她喂了葡萄糖水,叫了120。在等待120来的时候,焦誓给杨柳测了个血糖,只有14oll。救护车来了之后,楼下的何春生听见声音,也上来了。护士就地给杨柳打上葡萄糖,然后他们一起把她搬动到车床上,焦誓坐上救护车,车外是何春生拉着一脸茫然的焦春水。她没哭没闹,安静地看着大人忙着,只是眼神中有着恐惧。“我一会儿带春水过去。”何春生对焦誓说。焦誓点点头,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他没有说话,拉上了救护车侧门。杨柳并未长久陷入昏迷,在注射了高糖之后不久,她的神志就恢复了。这一次倒也没坚持出院。在检查当中,医生告诉焦誓,杨柳的蛋白尿已经有大量了,肾功能也开始不好了,近一两年内可能就要出现尿毒症。她已进展到胰岛功能衰竭,血糖好像过山车一般,胰岛素用多一个单位,就发生低血糖,用少一个单位,血糖可以极高。如果可能的话,装个胰岛素泵会好一些。杨柳拒绝装胰岛素泵,她躺在病床上,神色平静。几年前在丈夫病床旁恸哭的她如今对着自己的病情毫不动容。她死志已决。她不拒绝和焦誓长谈,她对焦誓说:“焦誓,我很后悔给你爸那样治病。我们要是不折腾他,他可能还要开开心心多活几个月。他治了,走得更快。我知道你孝顺,从没怨过我,但我一直在自责。要不是我把房子卖了,你和陈倩会走到这一步吗?”杨柳的眼睛只能感光了,她睁着眼,看着已经看不清的世界:“反正都要死的,我不治的。你长大了,我也没什么好怕了。”焦誓握着她的手,好像十几岁的少年那样,他痛恨自己无力,可在心底又劝说自己:就是这么回事,谁也没办法。焦誓想:不知什么时候轮到我呢。他在杨柳床前趴了一会儿,窗口吹来的秋风惊醒了他,他想:至少让我活到春水十八岁吧。她太小了,要吃亏的。他又想到何春生,有时候只要一想到何春生,他就希望他们永远没有再相遇,那么,何春生就不需要再经历这些了。他无法对何春生敞开灵魂,那意味着未来加诸他身上所有的疼痛,何春生都必须感知。可人世毕竟是孤独的旅程,你爱一个人,无法代替他生,无法代替他死,在要分离时毫无办法。有时焦誓想,他要是忽然被肢解了,那该多么惬意,他不需要再考虑这些问题—悲伤留给活着的人就好了,死亡甜美而又安宁,好像故乡一样。可是春水那么小,可是何春生要伤心的。他再度睡去,不久后感觉有手指在轻拂他的眼角,他睁开眼睛,看见何春生站在他跟前,静静看着他。焦春水见他醒来,轻轻叫了一声:“爸爸。”42冬至来临时,焦春水第一次看见了霜。岩城已经好几年没有下霜了。那一天清晨起来,白白的霜结在学校生物角的菜园子里。七点多,焦誓牵着穿得像球一样的焦春水走过那儿时,她问:“爸爸爸爸,那些白色的是什么?”“那是霜。”“霜是什么?”“霜是什么?”满地的白霜,在太阳升起后要慢慢消失了。焦誓重复着女儿的问话,想:霜到底是什么?“是水吧。”何春生说。焦春水另一手牵着何春生,小姑娘疑惑地看着他:“不是水呀,水会动的。”“你说得对,但是霜会变成水。”何春生说,“霜不会太久的,天气一暖和,它就变成水了。”“那我可以看一看它怎么变成水的吗?”焦春水说。“要花很长很长时间。”焦誓说,“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会暖和起来。”“多长时间?要数几下?”焦春水歪着脑袋问。焦誓想:要数几下?数几下霜才能变成水?孩子对时间的概念只是数几下。不知要数几下,一切才能好起来。何春生说:“要数3600次,等到太阳照着我们身上,很温暖了,就会变成水了。”焦春水嘻嘻笑起来:“要数那么那么多下啊!”“可是只要不数它,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焦誓看着何春生,何春生对着焦春水说:“我们不数它,春水也很快会变成大姐姐,很快会四岁五岁六岁。”“一百岁!”焦春水兴奋地叫起来。“嗯。”“一百零一岁。”焦春水叫道,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焦誓:“爸爸,我一百零一岁时,你几岁?”“爸爸那个时候可能已经……”“一百三十岁。你爸爸那个时候一百三十岁。”何春生松开小姑娘的手,越过小姑娘的头顶,握住了焦誓的手。他的手那么温暖,在寒冷的冬日,暖得近乎烫人。握着那样的手,焦誓忽然相信起他说的话了——“对,你一百零一岁时,爸爸一百三十岁,何叔叔也一百三十岁。”小女孩的笑声在清晨的校园里回荡。孩童的笑声是那样地不加克制的,绝无掺假的。悲伤了她就哭,欢喜了她就笑,好像生命本该这么恣意。七点二十分,晨钟响起。孩子进了幼儿园,焦誓与何春生一人向着课室、一人向着学校外走去。焦誓在进入教学楼前回头看何春生的背影,那个背影悠闲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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