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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今上身后,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公主的脸。这时,她适才失神的眼睛闪出一点幽光,带着一抹奇异的冰凉笑意,她坚定而又清楚地在父亲耳边说:“爹爹,如果你杀了曹评,我就杀死你唯一的女儿!”今上的背部立即剧烈地一颤,像是被人猛拍一掌,又好似发生了突然的呕吐。但他随即又安静下来,不再有异常的反应。继续搂着公主,过了片刻才缓缓放开,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外走。我留意到,在出门的过程中,他一直以袖掩着口。我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出阁门。他步履飘浮,有些踉跄,我去扶他,被他挥袖推开。就在这一刹那,我发现,他唇边赫然有鲜红的血痕。我尚在犹豫是否此刻出言提醒跟他同来的内侍,他已双足一软,在我面前倒了下去。违豫5违豫今上被迅速送回福宁殿。当苗淑仪带着我赶去谢罪时,他已经醒来,身边聚满了张茂则带来的太医,皇后也在殿中。彼时皇后亲自盛了碗汤药,送到他面前,正想劝他饮,却被他抬手一挡,药碗打翻,药汁泼了皇后一身。“我没病!”他恼怒而不耐烦地说。皇后默然,暂时未顾及更衣,只示意内人先将汤药撤去。苗淑仪战战兢兢地上前,下拜代女请罪。今上略扫她一眼,仅答以二字:“罢了。”再顾我,问:“你跟徽柔说了我的事么?”我想他指的应是晕倒在仪凤阁外的事,遂答道:“官家走后,公主复又躺下歇息。臣想待公主醒来,再告诉她此事,届时她一定会过来向官家请罪。”今上摆首,道:“让她好生将养,不要告诉她。”后来那几日,今上仍拒绝服药,而气色与精神都越来越差了。未过许久,新年又至。按惯例,国内朝中发生了不吉的大事,次年都要改年号。“至和”如今看来,显然是个不祥的年号,改元两年,以张贵妃薨为始,又以今上违豫而终,因此,这全新的一年,又换了个全新的年号——嘉祐。但这新年号并未立即给皇帝带来好运,他的病在新年之后倒有了加重的趋势。嘉祐元年正旦,今上御大庆殿,观大朝会。百官就列后,内侍卷起御座前的珠帘,让诸臣面见皇帝,今上却在此时暴感风眩,冠冕欹侧,倒向一边。观者大惊,左右侍者忙再垂帘,以指掐今上人中,方才令他苏醒。复又卷帘,匆匆行完礼后,众宦者把他扶回了寝殿。贺岁之后,契丹使者入辞,朝廷照例置酒紫宸殿赐宴。而当使者入至庭中时,今上忽扬声疾呼:“速召使者升殿,朕险些就见不着他们了!”随后说话亦语无伦次,众内臣心知今上疾病发作,立即扶他入禁中,而由宰臣以今上名义下旨谕契丹使者,说前夕宫中饮酒过多,今日不能亲临宴,遣大臣就驿赐宴,仍授国书。从那日起,今上便缠绵病榻之上,不能视朝。经宰执要求,改为二府官员赴离禁中最近的内东门小殿起居,每日清晨,在那里见今上一面。公主的情形也不妙。她还是呈半绝食状态,我与韩氏只能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哄她喝一点粥,日子久了,她也像是患了重病的模样。苗淑仪请了太医来,开了几服药,但公主更是宁死不喝,终日不是哭就是昏睡,没有半点神采。我一筹莫展之下忽然想到张先生给秋和施针灸的事。虽然公主与当时秋和的状况不同,但针灸兴许也能为她唤回一点精神,而且张先生在御药院多年,医术应也很高明,问问他意见总是好的。但连续两天,我找了好几次,从御药院直寻到福宁殿,都没见到张先生。后来我觉得奇怪,问一个御药院的小黄门张先生的去向,他不认识我,很警惕地打量着,问:“你是石都知的下属么?”石都知是指石全彬,张贵妃当年的亲信,贵妃死后,今上将他迁为了副都知。虽说我与张先生相识多年,但平日若无大事,我们私下来往并不多,所以他手下的宦者未必每人都认得我。面对这个小黄门的问题,我摇头否认,告诉他:“我是梁怀吉。”“哦,原来是梁高品,我知道你。”他一下子放心了,微笑着告诉我:“张先生出宫了。”我追问:“去哪里?”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在宫门关闭前会回来,你到时再来罢。”我黄昏时再来,果然等到张先生。他风尘仆仆地,目中布满血丝,应是最近奔波劳累所致。他看见我,即带我入他处理公务的内室,问:“是公主的事么?”我颔首,将公主情形描述给他听,问他可否施以针灸,他说:“公主这是心病,针灸作用不大……你回去告诉她,她一定会有机会再见曹评,所以现在要好起来。多进食,自然会康复。”“这……是骗她么?”我疑惑地问。他淡淡一笑:“不算骗她。他们不会如愿以偿,但一定会有再见一面的机会。”见他无意详细解释,我也没再就此问下去,但忍不住对他出宫的原因表示了好奇:“先生出宫,是跟今上病情有关么?”他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向我透露了一点:“我去见了十三团练和富相公。”现在的宰相是两位以前被外放的大臣,富弼和文彦博。半年前,宰相陈执中遭御史弹劾,先论其允许逾制追封温成之事,又指他纵容姬妾殴打婢女致死,“进无忠勤,退无家节”,甚至还有人说他与自己女儿私通。这骇人听闻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种种原因相加,最后终于导致陈执中罢相。那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今上会借此机会擢用王拱辰。因他倡议追册温成之后,便被今上迁升为三司使,如以往言官在弹劾张尧佐时所说的那样,三司之位,离二府仅一步之遥。但今上又做了一个出人意表的决定,宣布以富弼与文彦博为相,迁王拱辰为宣徽北院使、判并州。富弼早有贤名,若不提灯笼锦之事,文彦博亦属良臣,故士大夫听见这消息皆相庆于朝。现在听张先生提起十三团练和富相公,我已可猜到此间缘由:今上不豫,皇后与诸臣必须要考虑储君之事,而十三团练皇子身份并未确立,异日有变,须获宰相支持才能即位。故张先生连日奔波,应是为皇后传报消息,请富弼同意将来十三团练即位,同时也让十三团练作好登基的准备。“这是皇后的意思?”我试探着问。“富相公与皇后皆有此意。”张先生说,顿了顿,又道:“其实,现在今上若能自己决定,也只会是这样的结果。”针灸6针灸回去后,我按张先生的说法,对公主说她与曹评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她一听便有了反应,满含希望地问:“真的么?”我颔首:“张先生跟我这样说……应该是皇后告诉他的。”这句话像她妆台上的镜子,把帐帷外光源折射到了她暗淡已久的双眸中。她睁大眼睛问我可知这机会在何时,旋即又感羞涩,迅速低下两睫蔽住眸光。我递上铜镜,浅笑道:“皇后纵让曹公子明日即来见公主,公主也愿意就这样见他么?”她从镜中看见自己憔悴容颜,吓得惊叫一声,一把推开镜子不敢再看。我适时地把膳食和汤药送至她面前,这次她没有拒绝。在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进餐服药之后,她怀抱着一枕关于未来的美好梦想沉沉睡去。四更时,有人叩阁门。我那时已醒来,启步去看,见是中宫遣来传讯的宦者。“皇后请苗娘子速到福宁殿,有要事商议。”他说,一路跑得面红耳赤,这内侍看上去亦很紧张。苗淑仪闻声而出,与我对视一眼,目中满是惊惶之意。“是……官家?”她声音颤抖着问。“官家又晕倒在殿中,”内侍低声道,“太医投药、灼艾均未能令他苏醒。”苗淑仪越发着了慌,对我说:“怀吉,快,跟我去看看。”待我们赶到福宁殿时,大殿中已聚满了人。除了皇后和跪了一地的太医外,还有几位都知、副都知和张先生,以及这两年来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张氏。我还发现了秋和。她站在殿内帷幕后面,离其余人很远,姿态一如既往地不张扬,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我过去问她此间状况,她压低声音道:“最近官家见宰执本是在五更之后,但今日官家很早便起身,召我过来梳头。梳好后,石都知赶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进来,接他去内东门小殿,一面扶着他走,一面跟他说话。官家刚走到殿门边,忽然重重地喘气,抚着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过去时,他已经晕倒在地。”“石都知?”这几日陪官家赴内东门小殿见宰执的不应该是石全彬,他却为何今日一早赶来?我轻声问秋和:“你听见他跟官家说了什么话么?”秋和道:“起初他说的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后来走远了,我便听不见了。刚才皇后也问过石都知,他说只是跟官家交流养生之道,并不曾敢多说什么。”我抬头看看石全彬,他面无表情地垂目站着,脸上看不出一丝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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