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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在贞元丁丑年的一个风和月高的夜晚,陇西的李公佐正悠闲地泛舟于潇湘、苍梧之间的水域,不期而遇了征南从事弘农的杨衡。他们在一处古老的河岸停泊,暂住于附近的佛寺,伴着空旷江面浮动的明月,俩人兴致勃勃地探讨着各种奇异之事。
杨衡给李公佐讲述了一桩生在永泰年间的神秘事件:“当时,李汤担任楚州刺史,有个渔夫在龟山下夜钓,突然现钓竿被什么东西牢牢拽住,怎么也拉不上来。这渔夫水性极好,便潜入五十丈深的水底一探究竟,只见一条巨大的铁链盘绕在山脚下,尽头深不可测。渔夫赶紧禀报了李汤。李汤组织了一批渔民和水性好的壮士,加上五十多头牛合力拉动铁链,铁链终于开始颤动,慢慢接近了岸边。奇怪的是,当时并无风浪,江面却波涛翻滚,围观的人都被吓得不轻。当铁链被拉上岸时,只见一头似猿非猿的怪兽被锁链锁住,身高五丈有余,蹲坐的样子活像一只大猿猴。只不过它的眼睛始终紧闭,显得浑浑噩噩,口中流出的鼻涕和口水腥臭难闻,让人不敢靠近。过了一会儿,这怪兽伸长脖颈,打了个哈欠,突然双目大睁,目光如电,环视人群,似乎要狂攻击。围观的人吓得四散奔逃。怪兽则从容不迫地拽着铁链和牛群缓缓沉入水中,从此再也没现身过。当时楚州有很多知名的文人士大夫,他们与李汤一同目睹此景,皆瞠目结舌,对这诡异现象一无所知。唯有渔夫还记得铁链所在的位置,但那怪兽从此就消失在了水底。”
时至元和八年冬天,李公佐从常州出,为给事中孟简送行,一直护送到朱方。当地的廉使薛苹以隆重的礼仪接待了他们,场面温馨而周到。
那个时候,李公佐在馆驿中与扶风的马植、范阳的卢简能、河东的裴蘧等人共处一室,围着温暖的炉火畅谈到深夜。席间,李公佐又提起之前杨衡讲述的那桩离奇往事,说得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到了九年春,李公佐踏上探索东吴古迹之旅,跟随太守元公锡一同泛舟洞庭湖,登临包山,还在山上的一位名叫周焦君的道人住所借宿。他们在一处神秘的石洞中找到了一本古旧的《岳渎经》第八卷,上面的文字古老奇特,因年代久远,编排破损,难以解读。李公佐与周焦君共同研读这本书,其中记载了一段震撼人心的故事:
相传大禹治理洪水时,曾三次来到桐柏山,遭遇惊天动地的狂风雷电,石头树木都出哀嚎,五位大伯率领水族阻挡洪水,天上的神仙也纷纷出兵援助,却都未能成功。大禹震怒,召集了众多神灵,命令夔龙等协助作战。桐柏山的千位山神领纷纷低头请命。大禹于是囚禁了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四位妖魔,并最终擒获了淮涡水神——无支祁。这家伙能言善辩,熟悉江河深浅、水源距离,外形像猿猴,鼻子扁平、额头高耸,身躯青色、头颅白色,眼睛金色、牙齿雪白,脖子能伸长百尺,力气过九头大象,动作迅猛,度快如闪电,任何人都无法长时间盯着它看。大禹先后派出章律、乌木由两位神只对付它,都未能制服,直到派遣庚辰出马,才将其降服。周围的鸱脾桓、木魅、水灵、山妖、石怪闻风而动,聚集起来,历经数千年的缠斗,最终被庚辰一一击败。庚辰将无支祁的脖子套上大锁,鼻子穿了金铃,然后把它迁移到淮阴龟山脚下,从此淮河水得以安宁地流入大海。庚辰之后,凡是有描绘无支祁图像的,都能避开淮河的风浪灾难。
对照李汤的亲身经历、杨衡的口头叙述以及《岳渎经》的记载,不难看出,这些说法竟惊人地一致,证实了无支祁这位淮涡水神的存在。
十一
话说唐代国公郭元振,在开元年间的科举考试落榜后,决定离开京城前往晋地,途经汾州,却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迷失了方向。正在他心急如焚之际,远处闪烁着几点灯火,犹如暗夜中的灯塔,他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光芒前进。大约走了八九里路,一座气势非凡的大宅赫然出现在眼前,门前牌匾笔力雄浑。郭元振牵马踏入宅院,只见走廊和堂屋里灯火辉煌,佳肴美酒琳琅满目,摆设俨然是准备迎接新娘子的婚庆现场,然而四周却静得出奇,连个人影都没有。
正当郭元振在堂上徘徊,疑惑不解之时,忽然听到堂中东侧阁楼上传来一阵女子的哭泣声,断断续续,悲切无比。郭元振上前询问:“这屋里哭泣的是人还是鬼魂?为何这里布置得如此热闹,却又空无一人,只有你在独自哭泣呢?”
只听女子抽泣答道:“我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们这里有位霸道的乌将军,据说能主宰人的祸福,每年都要向村里人选一位美女做他的新娘。我虽貌不出众,但父亲贪图村里给的五百缗钱,偷偷把我许给了他。今晚,本该轮到其他漂亮姑娘的,可村民们为了逃避责任,灌醉我后将我锁在这屋内,打算送我去给乌将军。如今亲人们就这样把我抛弃,让我在这里惶恐不安地等待死亡。如果您真的是个正直的人,请您救救我吧,如果我能逃过此劫,愿意终身为您打扫庭院,听候差遣。”
郭元振一听,心中愤慨,拍着胸脯承诺道:“只要乌将军今晚前来,我定要全力搭救你。若是救你不成功,我也情愿舍身相救,决不让一个无辜女子落入淫邪鬼怪的魔爪!”
女子听了这话,抽泣声渐渐小了下来。郭元振便坐在西边的台阶上,把马匹牵到堂屋北面,让随行的一个仆人站在前面,仿佛在等候贵客的到来。没过多久,一片火光照亮夜空,车队马匹络绎不绝抵达。先是两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小吏走进来巡视一番,出去报告:“相公就在里面!”紧接着,又是两个身着黄色官服的小吏进进出出,同样回禀:“相公确实在此。”
公心里暗暗得意,心想:“看来我这宰相之命,定能搞定这鬼魅。”眼见乌将军徐徐步入,引导的小吏再次通报。乌将军威严地命令:“进来。”
一群手持戈剑弓箭的随从簇拥着乌将军走向东边的台阶,郭元振示意仆人走上前去,介绍道:“这位是郭秀才,特来祝贺。”
郭元振躬身行礼,乌将军疑惑地问:“郭秀才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郭元振笑着回应:“听说将军今晚举行盛大的庆典,我自愿来做个小司仪。”
乌将军听罢很高兴,客气地请他坐下,两人一同享用美食,谈笑甚欢。郭元振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心中暗忖:“我得找个机会刺杀这鬼魅。”于是他找个话题引乌将军上钩,问道:“将军尝过鹿肉干吗?”
乌将军答道:“这地方很难搞到。”
郭元振故作大方地说:“我这恰好有些皇家厨房出来的珍品鹿脯,让我亲自切给您品尝。”
乌将军一听,兴趣盎然。郭元振趁机起身,取出鹿脯和小刀,煞有介事地切了起来,将鹿肉放入一个小碟子,让乌将军自行取食。乌将军满心欢喜,伸出双手去拿鹿肉,丝毫没有防备。
瞅准时机,郭元振猛地扔出鹿肉,一把抓住乌将军的手腕,一刀斩断。乌将军痛得嘶吼一声,慌忙逃窜,身边的一众随从也瞬间四散开来。郭元振紧紧抓住断腕,扯下自己的衣服包住,吩咐仆人外出查看动静。外面一片寂静,不见乌将军身影,他这才打开房门,对仍在哭泣的女子说:“乌将军的手腕已被我砍下,顺着血迹追踪,他肯定活不久了。你现在安全了,出来吃饭吧。”
女子走出阁楼,年约十七八岁,美丽动人,她扑通一声跪在郭元振面前,感激涕零地说:“我愿誓死追随您,做您的贴身侍女。”
郭元振勉励安慰了她一番。天色渐亮,郭元振打开包裹的手腕一看,原来是一截猪蹄。就在这时,一阵越来越近的哭泣声传来,女子的父母兄弟及镇上的长者们抬着棺材纷纷赶到,准备收拾尸体为其准备丧葬事宜,却看到郭元振和女子安然无恙,都是活生生的人。众人惊愕不已,纷纷询问生了何事。郭元振便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家。
乡里的长者们听后勃然大怒,指责郭元振伤害了他们供奉已久的乌将军,导致乌将军报复乡民。“唉,这个迷路的外地人,竟然伤害了我们尊敬的守护神,惹来如此灾祸。我们应当杀掉他祭奠乌将军,不然就绑送官府!”
郭元振挺直腰板,瞪着眼睛对愤怒的乡民说:“你们这群老人家,虽然岁数不小,但对于世事的领悟还不够透彻。我可是明白事理的天下通才,你们听听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所谓神,本应秉承天意保佑一方,而不是像某些诸侯那样接受天子任命,划定疆域胡作非为!”
他提高嗓门问道:“你们想想,假如诸侯在中国境内欺男霸女,天子会坐视不管吗?如果他们残暴虐待百姓,天子会不去讨伐吗?你们信奉的这个乌将军,若真是神明,怎么可能长着猪蹄?上天又怎会让这种淫邪的畜生存在?实际上,这种淫邪的怪物就是天地间的罪孽之物,我秉持正义出手制裁它,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们这些人如果没有正直之心,致使你们的年轻女子年年无辜死于妖兽之手,累积的罪孽足以震动天庭。你们怎么知道这不是上天安排我来为你们主持公道呢?如果听从我的话,我将帮你们除掉这个祸患,以后再不会有每年的婚配之患,怎么样?”
乡亲们听了豁然开朗,纷纷赞同并欢呼道:“我们愿意听从郭秀才您的命令!”
于是,他们组织了几百名壮汉,手持弓箭、刀枪、铁锹等武器,跟随郭元振沿着血迹一路追寻。才走了二十里,血迹就消失在一个大土坑中,众人立刻包围土坑挖掘,随着挖掘的深入,洞口越来越大,就像一个大瓮口。郭元振指挥众人堆薪烧火,将火把投入洞中照明。洞内空间开阔,赫然现一头缺失前左蹄的大猪,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大猪被烟火熏烤,从洞中冲出,最终被众人围捕毙命。乡亲们见状欢欣鼓舞,纷纷表示要设宴答谢郭元振,但郭元振坚决推辞:“我只是为民除害,不是为了卖艺或打猎。”
那侥幸逃脱厄运的女子向父母、亲人和乡亲们告别,她含泪表示:“幸运的是,我还活着,身为人类的一员,我没有理由被杀。如今因为家里贪图五十万钱的聘礼,就将我嫁给妖兽,狠心锁入洞穴,这哪里是一个人应有的待遇?如果不是郭秀才的仁慈勇敢,我哪会有今天?可以说,我是死而复生,重生于郭秀才之手。我决心跟随郭秀才,不再眷恋过去的家乡。”
她泣不成声,坚持要跟着郭元振走,郭元振多次婉言相劝,但她心意已决,最后郭元振只好接纳她为侧室,婚后育有几个孩子。后来郭元振地位显赫,几个儿子也都担任了重要官职。事实证明,命运早已注定,即使出生偏远之地,遭受鬼神之祸,只要有正直勇敢之人相救,终究能摆脱厄运,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十二
唐时,有个名叫张浮休子的官员,任职于德州平昌县令,当地遭遇了一场严重的干旱。上级郡府下令让他请来巫婆和尚做法祈雨,可是二十多天过去了,依然滴雨未降。张浮休子果断决定打破常规,将祈雨用的土龙推倒,结果当天夜里,大雨倾盆而下,旱情解除。
江淮南方的人们对神鬼之事格外痴迷,流行诸多诡异风俗,一旦有人生病,往往求助于神鬼而不就医。一次,张浮休子途径江南洪州,逗留了几日,听说当地有个何婆,擅长用琵琶卜卦,深受男女老少的追捧。
于是,张浮休子与同行的郭司法决定去见识一下这位何婆的卜卦功夫。只见何婆家门口人潮涌动,礼品堆积如山,何婆面色红润,趾高气昂。郭司法恭恭敬敬地递上银两,请求卜卦。何婆调好了琴弦,开始弹唱卜辞:“这位男子,你日后富贵无边,今年升到一品,明年升到二品,后年升到三品,再后年升到四品。”
郭司法听罢笑道:“何婆,你算错了!官阶中品级越低,官越大;品级越高,官反而越小。”
何婆眯着眼,手指拨动琴弦,笑盈盈地说:“那就这样吧,今年降一品,明年降二品,后年降三品,再后年降四品;要是再过个五六年,你就直接降到没品了!”
郭司法一听,顿时气得跳起来,破口大骂。这场卜卦闹剧,也让在场的人们哄堂大笑,气氛变得颇为诙谐。而张浮休子则在一旁笑而不语,心中暗自感叹民间信仰的复杂与荒诞。
十三
红线,乃潞州节度使薛嵩麾下的一位青衣小婢,不仅擅长弹奏阮琴,更是精通经史,薛嵩干脆让她掌管文书工作,人称“内记室”。一日,军中举办盛大宴会,红线耳朵尖尖,听出羯鼓声中隐含哀愁,便对薛嵩说:“这鼓敲得凄凄惨惨,打鼓的人一定是心里有事。”
薛嵩本人也是音乐造诣颇高,听罢点头道:“嗯,你说得没错。”于是叫来鼓手询问,果不其然,鼓手答道:“我妻子昨晚去世了,我不敢请假回家。”
薛嵩立刻批准他回去料理丧事。
此时正值至德年间,黄河两岸尚未安定,朝廷新设昭义军,以釜阳为军事要塞,命令薛嵩坚守,意图控制山东局势。薛嵩的军队经历了战火洗礼,军府初创,朝廷为了巩固边疆和平,还将薛嵩的女儿许配给了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儿子,田家的儿子又娶了滑州节度使令狐彰的女儿,三家联姻,使者往来频繁。而田承嗣却身患热毒风,每逢夏季病情加重,常常自言自语:“我要是能移镇山东,享受那儿的凉爽气候,或许能多活几年。”
为此,田承嗣精选出三千名武艺群的勇士,号称“外宅男”,优待供养,每天安排三百人轮流守护州府。他还选定了一个良辰吉日,准备迁移到潞州。薛嵩闻讯后,日夜焦虑,手足无措。
夜深人静,辕门紧闭,薛嵩在庭院中来回踱步,身边只有红线陪伴。红线见状,主动问道:“大人一个月来茶饭不思,心事重重,是不是在担忧邻境的事态展呢?”
薛嵩叹了口气,答道:“这事关乎生死存亡,不是你能预料的。”
谁知红线却信心满满地说:“我虽身份卑微,但也有可能解决您的烦恼。”
薛嵩就把田承嗣企图侵占潞州的事详细说了出来,忧虑道:“我继承祖辈基业,受国家重恩,一旦丧失领土,数代人的功绩将付诸东流。”
红线微微一笑,轻松答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简单得很,您不用担心。请允许我今晚去趟魏郡,摸摸底细,瞧瞧田承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保证一更出,三更前就能回来。您先准备好一封简单的问候信,其它的等我回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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