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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辞职,是因为我发现我不适合做警察,更不适合做刑警。”他回视赵亦晨那双浅灰色的眼,依旧拧着眉头,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拒人千里,“坚持自己的怀疑,寻找线索追查到底——这种精神我没有。比起真相,我更担心追查下去会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什么负面影响。”赵亦晨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你觉得她不是意外落水。”他说。“她不是。”紧紧盯着他的脸,侯德平一字一顿,语气肯定,“您干了这么多年的刑警,应该知道意外落水溺亡的尸体是什么样的。我们赶到的时候,许家人已经把尸体打捞上来。她的确全身都湿透了,但单从外观来看,鼻腔、口腔和衣服都很‘干净’。”沉默片刻,赵亦晨接上他的话:“意外落水,一般会在鼻腔和衣服这类地方留下泥沙或者其他污物。”侯德平颔首同意:“至于肺部积水和肺里有没有检测出别的藻类浮游生物,我不清楚。那是法医的事。”他停顿一会儿,又说,“但尸体的脸部皮肤发红,这和意外溺水不同。”“外力导致血管破裂出血。”出乎他的意料,赵亦晨的神色没有变化,甚至不需要多做思考就下了判断,口吻冷静到近乎冷漠,“她不是意外溺死,是因为窒息。”“我认为是这样。”小心留意他的反应,侯德平尽可能措辞委婉,“但也有不能解释的地方,比如死者脖子上没有勒痕或者掐痕……”“头部被按在水中窒息而死。”对方平静地出声打断,“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下意识噤了声,侯德平垂下眼皮,沉默下来。“谢谢。”许久,赵亦晨再次开了腔。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红包,搁在茶几上推到侯德平面前,声线沉稳,叫人听不出半点情绪的起伏:“我知道孩子下个月满周岁。这些给孩子。”说完他便起身,走向了半敞的大门。咬了咬下唇,侯德平抬起脸,望向他背光的背影。“赵队长。”他嗓音沙哑地开口,“对不起。”赵亦晨在门边驻足,抬手扶上门把,没有回头。“如果不做警察,就多陪陪家人。”这是他留给侯德平的最后一句话。开车回x市的路上,赵亦晨在经过南郊公墓时停了车。他摇开车窗,给自己点燃一根香烟,没有下车。这个时节少有人扫墓,墓地管理员搬了张板凳坐在入口,远远地瞧了他的车一会儿,便弓着背回了屋。荒郊野岭,远山远水,满目寂静。十月中旬,这片地区已弥漫了些寒意。不如x市那样的南方城市,要到十二月才迟迟步入冬季。赵亦晨依稀想起来,两年前的五月,他曾经为了追捕一名嫌犯,途经这座城市。当时他在公园接了捧水洗脸。那水很凉。而胡珈瑛最终就是在那样凉的水里,沉入了水底。七个小时后,赵亦晨如常把车停在了十五栋楼底。拔下车钥匙正要下车,两束刺眼的光却忽然打向了他的眼睛。他条件反射地抬手遮了遮,意识到是停在对面的车打开了远光灯。下一秒,远光灯熄灭,他听见车门关上的声响。昏暗的光纤中,有人走下那台车,朝他的车踱来。双眼适应了光线变化的第一时间,赵亦晨就看清了她。是秦妍。她比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要瘦了不少,棕红色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穿着一条宽松的薰衣草色亚麻长裙,一手拎着包,一手插在兜里,缓慢地走向他。大约是注意到了他的车牌,她才开了远光灯好引起他的注意。赵亦晨下了车,碰上身后的车门。“好久不见。”她在他跟前驻足,冲他微微一笑。秦妍和胡珈瑛不同,她爱笑,也不大在意保养,这么些年过去,眼角便早已有了细纹。所幸她天生一张鹅蛋脸,眉眼柔和可亲,哪怕是老了一些,都总叫人讨厌不起来。多年没有联系,赵亦晨不像她这么坦然自若,只看她一眼,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姐联系你的。”“赵姐跟我说了珈瑛和善善的事。”把另一只手也拢进衣兜里,秦妍颔首,不紧不慢的语态一如从前,“我是儿童心理医生,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忙。”“麻烦你了。”夜色浓稠,低矮的街灯只照亮他一半的脸,眉眼间的神色同他此刻的语气一样冷淡而疏远,“孩子的情况怎么样?”敛了敛笑容,她抬着眼望进他眼底,眼里盈满了橙色的灯光。“已经和赵姐说过了。既然正好碰上你,就再跟你说说吧。”语调仍然平和如初,她丝毫没有受到他冷淡态度的影响,言简意赅道,“善善目前厌食和失眠的症状很严重,情绪长时间低落、忧郁,经常流泪,属于内向型抑郁症状。我给她做了测试,回去才能分析结果。不过现在来看,我认为她有很强烈的自责自罪情绪,这是导致她生病的重要原因。”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另外一点你也知道。是失去母亲。”仿佛没有听到她最后的补充,赵亦晨神色不改,只重复了一遍她刚才的用词:“自责自罪情绪。”秦妍点头。“就像一些因为父母离异而引发儿童抑郁症的孩子。他们无法接受父母分开的事实,从父母的言语、行为或是自我的怀疑中把责任归咎于自己,产生强烈的自责自罪感。孩子不懂排解,一旦陷于过度的自责自罪中,就很难走出来。久而久之,便成了儿童抑郁症。”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小姑娘仰起脸望着自己流泪的模样,赵亦晨缄口不语。“所以善善是把许菡的死归责于自己。”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失语也是这个原因?”“这只是我的初步猜测。失语的诱因还要继续治疗才能慢慢摸清。”没有对他的定论予以苟同,秦妍挪动一下右手,让勒住手腕的包带滑向了手掌,“今天见过了善善,她对我并不是很排斥,我们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信任关系。如果你放心让我来,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善善。抗抑郁药物对孩子的伤害很大,我有处方权,但一向不主张药物治疗。孩子暂时没有自虐自杀的症状,可以通过非药物的方法来引导。”颔首以示同意,赵亦晨问她:“接下来怎么安排?每周带善善去你们康复中心?”不曾料想他知道她在康复中心工作,秦妍微微一愣。“你们要是方便,就下周四上午十点来一趟。先看看善善喜不喜欢康复中心的环境。如果她在家里更放松,就换我每周过来。”抽出手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她将它递给他,“有特殊情况就立刻联系我,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好。”接过名片,他眼睑微垂,神情一如最初,镇定而淡漠,“这段时间我能做什么?”“听说你们肖局给你批了两个星期的假。”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秦妍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多陪善善吧。多和她交流,陪她吃饭,带她出去散步,或者短途旅行。关键是多和她交流。她现在不说话,对别人讲话的反应也好像没有听见,但其实大多能听到,也能听懂。所以不要说些可能会伤害她的话,也不要因为她没有回应就不说。”他简单应了一个音节,“我知道了。”再度抬眼去看他,秦妍只犹豫了半秒,便问:“你昨晚和今天去哪里了?”“这是我的事。”赵亦晨把外套搭上肩膀,没有看她的眼睛。合了合眼,她感觉到夜里的微风滑过她的眼角,卷起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扑进她的鼻腔。“心理学上的伤逝有七个阶段。震动和否认,痛苦和内疚,愤怒和许愿,消沉、回忆和孤独,好转,重建生活,接受现实。”唇齿间溢出这些烂熟于心字句,她听见自己慢慢回忆,“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八年多以前。当时你放年假,家里一团糟。衣服不洗,东西乱扔,厕所臭气熏天,啤酒瓶和方便面堆满茶几,厨房的池子里全是没洗的碗筷和苍蝇、蟑螂。不论谁跟你说话,你都只会发脾气。”止住嘴边的话,她睁开眼,看向他眼里自己的剪影。“那是第三阶段。后来我和赵姐联系过几次,从她的描述来看,我认为你已经慢慢好转,开始重建生活了。”她说,“但我觉得你现在正在从头开始重新经历这七个阶段,或者根本就还没有接受现实。”赵亦晨只字不语地同她对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淡得好像与八年前那个躺在一屋子里狼藉里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就在秦妍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看到他嘴唇微动。“你想太多了。”他说。“你刚刚说的是‘许菡的死’。”终于感到有些疲惫,秦妍眉梢低垂,轻声问他:“许菡和胡珈瑛是同一个人。你没明白么?”忽而劲起的风掠过耳际,她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孩子很敏感,你的状态也会影响到善善的状态。好好想想吧,我先回去了。”只好作罢,她低下头,反身离开。“我去看了她的墓。”背后却传来他的声音,“她是被火化的。除了一把骨灰,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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