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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舌间尝到了丁点儿苦涩,多半是没有进食的缘故。到了暮色将要四合的时候,雨才终于变得淅淅沥沥,只是持续了半晌,仍没有要彻底停下的意思。科扎特听见一个稳健的脚步声在女孩儿附近停住,他抬起头,竟见到上午那个叫做卡列琳的少女正在女孩儿身边蹲下身,扶住她的下腋将她架了起来,似乎是要把女孩儿的尸体带走。女孩儿虽说是一副皮包骨的瘦小身子,在雨水中泡了整天也颇有几分重量,一人架着她行走的卡列琳不免有些吃力。科扎特短暂地一怔,而后撑着双膝站起来,不顾发麻的双腿,默不作声地上前帮她分担了女孩儿的部分重量。卡列琳好像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坐在那里,在他忽然出现时显然惊了惊。他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勉强牵动嘴角:“不介意我帮忙么?”“……我要去镇子外面的那个小山坡。”她面色冷淡地思虑了两秒,才告诉他。两人一同将女孩儿的尸体抬到了镇子外的一个僻静山坡,科扎特在褐发少女的指引下配合她把女孩儿抬进山坡下一间荒置的小农舍内。直到踏进小农舍,他才发现农舍的院子里居然立着不少不规则的石碑,每一块碑前都隆起土堆,原来是一座座简单的墓冢。“放这儿吧。”卡列琳伸脚点了点一个事先挖好的不深的土坑,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科扎特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掩盖。他点头,扶着女孩儿冰冷的身躯让她躺进了土坑,又弯下腰拿起了她手里那束血色的百合,目光掠过女孩儿脑门上被子弹贯穿的血窟窿,伸手轻轻覆上她没来得及合上的双眼,手心碰触到她细长的眼睫,阖上了她的眼睑。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卡列琳从破败的农舍里拿出了两把锈迹斑斑的铁铲,递给他一把之后,便开始一语不发地动手填土。科扎特也并不多话,把那束百合花搁在了脚边,放下肩上的手风琴,帮助她安葬女孩儿。直到用铲底压平了土堆顶部,科扎特远远地看着搬来一块石碑的卡列琳,两人都没有开过口。他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环顾一圈农舍的院子,张了张干涩的嘴唇:“这里的墓碑都没有名字。”“多数是贫民和乞丐。”褐发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将立起的石碑扎进土堆前的松土中,然后重新拾起铁铲熟稔地拍紧了碑四周的泥土,“警察不会设法给这些贫穷的人买块墓地,一旦他们的尸体好几天都不见人收拾,那些眼里只有钱币的警察就会把他们扔进乱葬岗。”科扎特瞥了她一眼,转身静穆地站到女孩儿的墓前,摘下帽子扣在胸口,低下了头。“愿上帝与你同在。”他低声说道。“要是上帝看得到这里,”冷哼一声,卡列琳丢开手中的铁铲:“西西里就不会有这么多没有名字的墓碑了。”科扎特低了低眼睑,不置可否。他在墓前蹲下,捡起遗落在脚边的百合花,再出声时已换了个话题:“她原本……是想带着百合花去祭拜谁吗?”“她的母亲葬在山前的那块墓园里。”“能知道她的母亲叫什么名字么?我想把这束花送过去。”“我没必要记住一个乞丐的名字,先生。”少女事不关己得像是带刺的声音传入耳中,科扎特偏首望去,瞅见她已经走到了农舍门口,回过头最后看了他一眼,瘦削的身影立在湿润的晚风中——“也劝您不要做些多余的事。如果连信仰都已经拯救不了这里,那么哪怕只有丁点的善意和仁慈都是可耻的。”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踏上来时的小路,朝艾德镇走去。科扎特注视着她的背影很久,等到它几乎成了视野内的一个小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雨终于停了下来。只是夜晚的天空不见放晴,苍茫的星宿被融入夜色的乌云遮去了光芒,仅留下镇子里星星点点的微弱烛光撑起覆压而至的黑夜。他看向手里的那束百合花,抬起左手,用食指拭去了花瓣上残留的绯红血水,却终归是拨不开已渗透花朵的红色。科扎特想要叹一口气,可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他将百合搁放在墓前,转身拎起自己的手风琴挎回肩头,踱离了农舍。夜间燥热的微风扑面,淡化了路边失去雨水垂怜的野雏菊的香气。遗弃的红罂粟“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科扎特·西蒙清扫完父亲留给他的那幢屋内布满灰尘的旧屋时,已是他到达艾德镇的第二天午后。大致摆设好几件通过拆装抬进屋的简陋家具,科扎特回过头对身后正伸手拭着面颊上的汗水的少年笑了笑,“我想不用了,拉吉。你还要回工厂工作吧?”“嗯。”名为拉吉的少年微微颔首,轻声应道。他虎背熊腰的身型几乎挡住了门外的天光,臃肿的脸上一双灰蓝的眼眸里映着科扎特的身影,腊肠似的厚嘴唇轻抿,两撇眉毛的眉角不大精神地垂下,神情木讷却没有恶意。在科扎特十年前离开这里之前,他们是十分要好的玩伴。科扎特昨晚回到艾德镇最东边这条街的时候已临近深夜,发现满屋子的狼籍之中没有一块落脚之地,便造访了当时家里还隐隐透着灯光的拉吉家,借宿一晚。即便阔别近十年的时间两人难免有些生疏,相较起儿时显得沉默了不少的拉吉也还是提出要来帮忙清扫屋子。从几次的交谈中科扎特了解了一些拉吉的现状——他在十年前的西西里起义战争中失去了抚养他的哥哥,如今靠着在艾德镇外的一间布鞋厂工作为生。“你待会儿……真的打算去附近的贫民窟?”被科扎特礼貌地送到屋门口时,拉吉蹙紧眉心踌躇了许久,还是停下脚步压低声线这么问出了口,对上科扎特酒红色眼眸的瞬间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略为躲闪。注意到对方的神色变化,科扎特愣了愣,随即提了提嘴角露出浅淡的笑容:“我想去看看而已。”拉吉告诉过科扎特,十年以前的西西里起义战争结束后,意大利的统一并未给西西里带来真正意义上的解放。意大利政府遗忘了西西里岛,而西西里内部动荡不断,能给予西西里人相对安稳生活的成了同时带给这里恐惧的黑手党。据拉吉所说,这几年艾德镇上每一条街都居住着一两个多玛佐家族的黑手党,他们没收了这儿所有的枪械,自己的枪口却时刻对准着那些交不出保护费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居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只要缴付得起保护费,镇子里的居民都能得到这些黑手党的保护。但贫民窟就不同了。科扎特想着,眸光黯淡了几分。他还清楚地记得前一天亲眼所见的乞丐女孩儿倒在雨中的场景,记得她冰冷的身躯,记得那束被血水染红的百合花。他知道,对于手握枪弹的黑手党来说,被政府和警察彻底丢弃的贫民窟会是肆无忌惮的天堂。所以他想要去看看。看看那个地狱中的天堂究竟能在圣母玛利亚的眼下耀武扬威成何种姿态。“事实上你没有必要去……艾德镇已经算得上是半个贫民区了。”拉吉疲倦地摇了摇头,像是在愁眉苦脸地做着餐前的祷告一般低声念着,“你知道……那里会很危险。而且……”他的话被街道对面一条小巷内接连响起的两声枪响打断。两人皆是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路边零星几个走动的人影就已疾呼上帝,急急地蹿入道路两旁几间尚且敞开着大门的破旧居民宅里——人们神色惶遽地从屋内探了探头,赶紧阖紧了门板和窗户。“回去屋子里,科扎特——把门窗关紧!”扭过头对科扎特交代了一句,拉吉便匆匆地迈出脚步朝传来枪声的小巷跑去。红发少年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跳下门前的几级台阶追了上去:“等等,拉吉——”不等他们越过街道靠近巷口,一个瘦矮的身影就率先从巷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那是个骨瘦如柴的跛脚男人,一身脏兮兮的打扮,满是胡渣的下颚略歪,灰绿的眼仁中尽是恐惧。他正一面频频回头一面跛着脚不要命似的横冲直撞,然而刚冲出巷子几步,巷内又爆发了一声枪声——一枚子弹精准地射到了他的脚边,令他一下震颤,惊得猛地栽倒在地!科扎特反射性地顿住了步伐,视野里又闯进了另一个飞快地从巷中蹿出的人影——居然是一天前他见过的那个褐发姑娘卡列琳!她的扮相与昨天出现在南边那条街时的模样相差无几,科扎特却很快注意到了她右手里握着的黑漆漆的手枪,以及挽起了袖管的左手手臂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看到她疾步来到那个跌倒在地的跛脚男人跟前,一脚踹上了他的脸:“看看你干的好事,弗莱斯!你这个狗杂种!婊子养的蠢货!”“噢!”男人痛呼了一声,一手捂着脸一手抱住脑袋蜷缩起来,可残暴的施虐并未结束——卡列琳紧皱着眉头瞠目望着他,那双暖棕色的眼眸里在视线触及自己手臂上的伤后隐隐闪烁起了盛怒的火光,愈发狠戾地提脚踹上他的小腹,又狠狠踩着他的头让他避之不及,丝毫不控制力道得仿佛要将他踢打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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